长篇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六十二)“姐姐,回去得谢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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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墓田回到娘家。这个家啊,是俺舅帮着俺爹盖的三间草屋,窗棂上的榆树皮都还没剥呢。弟媳进了家门,才像个家了。
俺把头上的那半截白孝布子还给二婶子,二婶子没要。孝布子是为人披麻戴孝赚的。那年头不济,啥都缺,连一点孝布也稀罕着呢。弟媳妇把俺的鞋子要了去,一会儿工夫给裱了满白。弟媳问老温的鞋子还裱不?俺说不用了,省下块白布吧。
一句话倒提醒了老温。他把俺拉到一边,说:“妈啊,是不是得赙个人情啊?”
我就去问俺弟弟,弟弟回得干脆:“人都葬了,就不用赙了。”
那咋办呢?还是老温的主意多。他对俺弟弟说:“用俺少奶奶的体己钱,贴补点家用吧。”就留下了一摞钱。老温给俺面子,守着俺弟弟一口一个少奶奶地叫,还夸口说,在你老爷爷面前可好了,受不着一点委屈。俺弟弟摆上酒,跟老温喝。老温把酒坛子搬下来,说:“喝这个,喝这个,芝镇的,劲儿大。”俺弟弟不让,说到俺家得喝俺家的酒。两人谦让着,一会儿喝得脸通红,眼也通红。
俺弟弟猛然回头看俺一眼,就又抹起了泪。
回去的路上,俺就怪罪老温:“在娘家咋叫俺'少奶奶’呢?乱了规矩!”
老温说:“妈啊,孔夫人又不在跟前,叫你声少奶奶,咋了?她也听不着,对啵?”
俺说:“俺就是个当妈的命呀!”
老温说:“命里当啥都不要紧,心好就中。”
走前的晚上,俺跟弟弟说,想挖棵小皂角树捎着。弟弟跟弟媳妇嘀嘀咕咕了半夜,早晨起来,弟媳妇开始忙活,给用砂子炒了半袋子长生果。俺说家里有,不要带。弟媳妇说您有是您的,回趟娘家,不能空手回。又给烙了一摞煎饼,煎饼里还有豆油拌葱花,烙得很干,吃着嘎嘣香脆。煎饼在俺那里叫“家宁”。
早晨醒来,站在天井里,不见了弟弟。赶出门,见弟弟正扛着一棵皂角树呼哧呼哧地走来。皂角树墩上全是土。我说不用这么大的,拇指头粗的就中。弟弟不说话,老温用铲子去剜那树墩上的土。弟弟在旁边说:“你别动,可不敢动,那是老娘土。”接着又带着几分疑惑回头问我:“姐姐,您嫁到东乡芝镇里,刚去的时候,是不是拉肚子?”我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拉了一个月,拉得光剩了三根筋挑着个头,虚脱了,吃了几服汤药,都不管用。”
弟弟提醒说:“唉,你走的时候,得带把咱这里的土啊!咱爹老的时候,反复在念叨:没给你姐姐带上把土走,我糊涂啊!你要带把咱老家的土啊!到了东乡,到了那里,喝水时,把土放上,就不拉肚子,也不想家了。”
弟弟和老温小心地把皂角树竖放在驴车上,老娘土还是往下掉,弟媳妇去找了一个蜡条编的破筐头扣上,那晃着的土就漏到了筐子底下。皂角树干贴着了驴腚,怕磨着驴,老温把自己的擦脸布缠在树干上,走一会儿,老温就检查一回儿,检查了一路。
看一眼屋前的皂角树,看一眼远处山坡下的爹娘的坟,看一眼老屋的门窗、天井里的草垛,不舍得走。不舍得走也得走啊,刚拐下坡,弟媳妇又撵上俺,道:“姐姐,二婶子嘱咐,您回去得谢罪啊!爹老了,咱们身上有罪啊。”
二婶子也跟上来了,对俺交代了一番。
按说,出庄就可以把扎头布子摘下来了,老温说带着吧,带着抢劫断道的可怜咱,就不会难为咱。土匪也是人,咱家里人殁了,他们也不好意思下手。果然,俺扎着白头布子,一路安全。
回到大有庄,俺想到弟媳妇的要谢罪的嘱咐,让老温先回去禀报,通报了俺爹殁了凶讯。一会儿,你老爷爷、你孔老嬷嬷出来了。俺就远远地跪下,哭着说:“老爷、夫人,贱人不孝,戴罪之身……”你孔老嬷嬷上前几步,扶起俺来,抹了几把泪,问了一路上的辛苦。问了俺爹老的时辰,岁数,一起到路口发了纸钱。俺再给你老爷爷和你孔老嬷嬷磕头,才进了家门。
咱芝镇栽树有讲究: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桃树不冲着后门口。皂角树栽在了咱家场院大门的左边。你老爷爷说,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只许青龙高万丈,不许白虎抬头望,适合种在左边。就在二月初九栽上了。我从树墩上掰了一小撮土,后晌自己在屋里,把那撮土放在热汤里喝下去。俺对俺爹祷告:“爹啊,放心吧!俺喝了老娘土了。”
那棵皂角树一直在咱公冶家的场院里,是最高的一棵树。俺把自己也栽在了芝镇,栽在了大有庄。
弗尼思对我说:皂角树在西域被视为最洁净神圣之树。摩西带百万奴隶出埃及,制订十诫,装十诫的约束柜就是用皂角木打造的。《本草纲目》木部,皂荚释名:皂角、鸡栖子、乌犀、悬刀。气味:皂荚:辛、咸、温、有小毒。皂角子:辛、温、无毒。皂角刺:辛、温、无毒。木皮、根皮:辛、温、无毒。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