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块有灵魂的石头：“新八区-298-1号” / 开普饭

从沙河镇向西，约10公里处，是阳坊镇。所以这条路便叫沙阳路——连接沙河镇和阳坊镇的一条路。

沙阳路总长11公里，其中10公里在六环内，最后1公里则出了六环，向六环外延伸。在这路的末端，有一牌匾，上书四个大字“京郊胜境”。四个字从左至右，均为简体，说明是近些年新立的牌匾。

这牌匾同时是另一条路的开端，一条更短的路，不足两公里，名“佛山福路”。这条路虽然很短，但两侧绿树成荫，鸟儿啾啾，与沙阳路上的车鸣马叫判若两境：那里热闹嘈杂，这里静谧自然，确实像是进入“胜境”的序章，宜步行。

2.

路的末端有门，开门即见山。

进门右转，拾阶而上，将至尽头时，一阵醇厚浓烈的酒香袭来。

是有人来这里聚酒了，应该是在三四天前的小长假期间来的。不止一人，不止一批。因为留有多种酒类多个酒瓶，白酒啤酒和洋酒以及一些软饮，均留有至少半瓶或一整瓶，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醇厚的酒香味，如一团看不见的薄雾，弥漫在四周，久久不散。

虽然这些酒都还没有喝完，但三天后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喝酒，给你带来更多的酒。我说。

所以我今天来看你，4月8日星期四，避开三天前的小长假，避开人多的时候。今天这里果然没有别人，这很好，很合我意。天气也好，正午的阳光强烈，天上白云纵横，有风从山底往山上吹。

也避开三天后，4月11日周日，你的忌日，那应该也会是一个很多人来找你喝酒的日子。

3.

这块石头也很好。

好在很多方面。首先它足够古老，大概在有此山之时，便有此石，它亘古久远，立在这里，似乎只待你来，用你的名字来为它命名，为它赋予意义；其次，它足够庞大，厚重而稳定，一半露在地面，一半嵌入土里，于是它虽然位处这小山丘的山巅，却稳若磐石，非山崩地裂不会轻易移动；其三，它足够粗糙，足够不规整，足够不事雕琢，足够原始自然，这当然也是好的；其四，它看起来足够坚硬，应该能耐千年风吹雨打。

当然，它所处的位置也好。虽然这里群峰突起，此石所在的小山丘并不高耸，似乎是最矮的一个，但是它所处的位置很好：眼前群山环抱，凹地处成一池塘形状，视野开阔，风景无限；背靠高岗，群山绵延，山高土厚石敢当。可谓福地。

你的妻子虽然并不十分懂你，但她能在这里找到这块位置极好的天然巨石，凿石为墓，勒石为碑，让你与此石合而为一，这境界与品位绝非普通家属能达到的，仅此一点，配得上你对她的浓烈的爱。从此以后，你住进这山石，与这山石幻化成一体。从此，你是此石，此石是你。从此，此石有了名字，也有了意义。

这里位置好的另外一个原因在于：此处往东十公里，便是沙河镇。站在这山头便可看到。那是当年你和小转铃一起喝酒的地方，喝那种便宜的青梅酒。那酒桌上没有别的下酒菜，只有猪脑子，而你喝得宁酊大醉，最后只好让身材娇小的小转铃把你这一米九的大汉扛回了宿舍。

如今是不怕喝醉了的，醉了就在这山石上睡一觉，举杯遥敬那十公里外五十年前的沙河镇，那沙河镇上的小转铃，和王二。

4.

小转铃是更懂你的。陈清扬也是更懂你的。这毋庸置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她们都是你自己。

所以你是幸运的，因为有人能懂你。尽管最懂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不过，你可能并不知道，你真的是很幸运的。因为你真地有自己的黄金时代。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能真正理解你的黄金时代，这个不理解有好几个层面的意思。其中一个层面是，很多人根据你写的《黄金时代》内容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所以认为你的黄金时代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点就完全错了，大错而特错了。

那个时代固然是你黄金般的年龄阶段，也是你创作的源泉之一，但绝非你的黄金时代。你真正的黄金时代是1978年到1997年你去世为止，这短短的二十年间。更准确一点是从1980年到1990年，这才是你所经历的黄金时代。没有这个时代，你在六七十年代的经历就只是一段人生经历、一段生活素材，不会酝酿成酒挥洒成诗破茧成文，不会变成《黄金时代》，滋养万众。

你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你自己并不知道，便是你去世后的“王小波热”。但是你或许也已经知晓了，因为这摆在这里的这些酒便这个黄金时代的延续。

第一个黄金时代已经成为往事，第二个黄金时代也已消退，可能不久也就销声匿迹了，毕竟二十四年竞过，而你是如此清醒：“在中国，历史以三十年为极限，我们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

5.

你是如此幸运，你有两个黄金时代。

一个略有点庸俗角度的幸运是指，《黄金时代》的出炉获得了当年《联合报》的大奖，你拿这奖金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后还有剩余。——你要知道这样的事在2021年的中国人听来是多么天方夜谭。

那时，文章是值钱的。三万字的《黄金时代》值北京一套房还有剩余，它实在是比黄金还贵。

另外一点的幸运是指，《黄金时代》在内陆的出版虽然屡经挫折，但最终还是出版了，这件事情本身便证明了你所处的时代有一种金黄色的黄金般的希望啊！你要知道，你这本对性爱描写十分裸露的书如果现在拿去出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可能性是按涉黄稿件处理了，搞不好你还会被因为创作黄色小说被封得死死的。而你写的那些杂文时评啊，大多数都可能涉嫌寻衅滋事了，封杀你是小事，搞不好拘留你也有可能的。

什么？你说你大不了当个货车司机？货车驾驶牌照都拿到了？那我要告诉你，你要是当了货车司机，车上都得装北斗导航系统，不仅要缴费，要是掉线了还罚你钱，两千元起步，别说养家糊口，你可能都会气得想自杀。

你说你还设计了一套汉字输入法？自己写作时用的便是这套输入法？可以把它推向市场赚点钱？嗯，这倒是很前卫的好事情，市场前景非常广阔。如果在九十年代初就推向市场的话，搞不好早就能做成上市公司了，也不会有后来的搜狗输入法等人的事了。但是你不知道，即使经济效益再好，用的人越多却越是一种风险——告你垄断经营一下子罚你一百多个亿你受得了？

所以，你可知道你的幸运啊？

然而你并不完全幸运，因为你并不能完全脱离我们的时代：因为你在这石中，而这石在这山上，此山此处名为陵园。——房产七十年有效期，陵园墓地二十年有效期。所以，纵然这山石能抵千年风雨，但谁会为你续上以后的每个二十年费用？或者随时可能会缩短收费周期的费用？虽然现在可能只是部分陵园开始这样操作，你这里可能还没有这样执行，但谁能保证不会蔓延到全国各地呢？

我不愿设想这个话题。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发生。

6.

当然如果真的发生了也不重要。因为石头本身并不重要。——你虽然委身此石，但你早已超越此石。正如你虽然职业写作，是最为纯粹的作家，但却不入作协，——你这一举动，早已超越作协，你不需要这一载体来证明自己是谁。

当然还有那一句话：“实际上知识分子活在世上，除自由主义外，无他种立场可取。”轰鸣而响，振聋发聩，这才是真正的金线，能照见一切妖魔鬼怪的金线。

仅这一句话，你便是永生的。至少在我这里是。超越这山，超越这石。纵然这山会崩，纵然这石会裂，你已因此永恒。

7.

我没有带酒，只带了一本《黄金时代》，已经被我划得密密麻麻。

你说：“我开始写作，是因为受了好文章的诱惑。”我也是受了你的诱惑，所以我重构了你的《黄金时代》，起名叫《陈清扬：情人》，算是从陈清扬角度对你的《黄金时代》进行的解读性降维重构，——因为你的《黄金时代》过于复杂了，很多人未必能读懂。希望你能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办法，我已经这么做了，基本上已经写完了，除了结尾还没有完全结好。也已经从2019年底开始在ph手记上连载了，2020年因为日更疫情文中断了一年，近期等我把《色戒》系列影评文写完就继续连载。——在我看来，曹雪芹的《红楼梦》、李安的《色戒》、你的《黄金时代》是三座隐藏的大山，三分之一在水面上，三分之二在水面下。《红楼梦》谈的人太多了，我就谈谈后两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