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跟外婆打电话,还有五天就是她八十大寿了,叨叨着确定她的体重、鞋码,她在那头答:“我啥都不缺,都好,都好!你一个人在深圳要好好的!”
我执拗地说过两天就寄到了,她叹口气,语气却悄悄地雀跃起来:“哎呀,都说了不要再买东西给我了嘛,我电热毯都不用,买什么暖风机!”我笑起来,说:“婆婆们过来打牌的时候,你就趁机炫耀一下嘛!”
挂了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起我小时候,外婆住在低矮潮湿的公司宿舍,常常眼巴巴地瞅着隔壁崔奶奶当大学教授的孙子,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常常指着孙子买来的一堆吃的,笑得合不拢嘴:“啊呀,小孩子就是要给我买呀!”
我永远记得,那时外婆眼里流露出来的羡慕。
后来大学时我去洛阳旅游,回来时给她带了一块当地做的木制装饰,上面简陋地刻着一句“祝外婆身体健康!”——现在看来,实在是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把那块板子,一直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好多年了。
有年给她带了条红围巾,她几乎每年过年都会戴着,宝贝似的。在南京的服装店和她视频,她嚷着“你不会选,我不喜欢”,但笑得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有次回家,看到她在给旁边的老太太量血压,嘴里说着:“是呢,外孙女给买的血压计,要她不要买嘛,不肯听。”——语气里的傲娇,老凡尔赛文学了。
——我想,是不是人老了,物质层面的很多积累其实早就饱和了,可能根本不是在乎具体的实物,而是晚辈们记挂的心。毕竟,老人在社交上普遍被边缘化,他们最怕的,也许是,我们在日复一日地往前奔跑中,忘记了他们早已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了。
八十岁的外婆,身体硬朗,我不能说外婆你要长命百岁了,我只能说外婆你要活到一百五十岁呀,等疫情稳定点,就接你来深圳住。她叹口气,说,活那么久做什么,要身体健康才有意思,老了,不中用了,外婆出不了远门了,外婆哪里都不想去了。
我一下不知道回什么好。人生里的艰难,常常蕴含在生老病死里。爸爸前日说,这次回家看到外婆老了好多,我说你这话不要当着老人说,听到会不舒服的,他回,本来就是老了很多啊,唉,大直男。
行路难,在于我长大了,你却老了;我该陪伴你了,却不得不奔波于自己的生计与前途。彼此人生里的很多时间点,其实都错过了。
挂了电话,给河北的S叔叔打电话,我才知,那边的疫情已经严重到,他早上九点上班,十一点就突然收到通知,就地隔离,七天不能离开石油站。
“丫头,你别叹气呀,我挺好的。”他安慰我。
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宋叔叔,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给你打电话,是在常德的街头 ,我记得那会儿正好经过华天大酒店,我站在停车场跟你说话,那时还是用笨重的小灵通,才说了两句,你就要挂电话,说长途话费贵,别浪费话费。还有小时候你给我写的信,结尾说:代我问候你的小鸭子!信还在老家留着呢。”
“哈哈哈哈,是吗?你还记得,我都不记得了。”他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哦我想起来了,你那时不是养了几只小鸭子吗,后来怎么样啦?”
“被妈妈寄放给邻居吃掉了,我还哭了好久呢。”我也笑起来,“还有大学的时候,你跟我说要努力进外交部当翻译,不过我还是没听你的。”
“是呀,丫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能太安逸,太安逸不是件好事儿,世事无常,你要经历些波折,才能抗住未知的风浪。”
我们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第一次聊起他的工作,我才知原来有那么多的不顺意,还有河北的疫情,才知好多人都受到了好大的影响。
“唉,生活好难。”我说。
“丫头,也别太悲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时我蹲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教室,想起早些天心里郁结的情绪,感叹说:“我这些天,突然想明白很多东西,之前觉得工作太累了,现在想想,疫情面前,我的工作,给了我多大的庇护和安慰。哎,我实在是不知道感恩。”
“是呀,工作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工作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他顿了顿,打了个哈欠,问“你累了吗?”
那时我们已经说了一个多小时,我背靠在墙壁答:“啊不累不累。”
“我累啦哈哈!从早上九点多忙到现在一直没歇着呢,你知道采油机一开就不能停。今天就只能跟你说到这里啦。”他笑起来,语气里透着一丝俏皮。
挂了电话,同样好难过。S叔叔与我从未谋面,在我很小的时候,特别的契机,我们认识。在我儿时的很多人生的低谷,他都在中国的北方,关心、帮助我。我对他的了解,却如此寥落:直到去年,我才知,他一直未婚;直到今天,我才知,他一直吃素,笃信佛道。
还有早已溘然长逝的Y叔叔,对于他们,我的了解与关心,实在寥寥。
行路难,在于我困顿时,好多人,兜兜转转过来帮助我;而当他们受困时,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各人都有各人自己的劫要渡,他人,爱莫能助。
朋友跟我聊起感情,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我笑:“你动心了耶。”她害羞地笑起来,眼里却涌动着不安:“啊我知道,真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因为我现在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他左右了,想想常常是一些不开心的情绪呢。有时候我就在想啊,我付出的这些时间和感情,最后全都付诸东流了怎么办?你知道吗,修复一颗受伤的心是很痛苦的。”
我想起以前她眼里涌动的泪水,说:“不是已经在商量结婚了吗?”
“但结婚也有可能离婚呀!”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上回。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感情这个议题里,我向来就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是觉得很难过,我的很多朋友,包括我自己,为什么总是如此惴惴不安。
行路难,在于你永远不知道,那个今天说爱你的人,明天会伤你多深。所以,我一直觉得,爱人,其实也就给了ta伤害你的权利。所以,爱是勇士才能做的事呢,但往往是勇士,才会厮杀到头破血流才回头。
白居易有诗云: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我没有深究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很值得玩味。
难的,也许从来都不是外物或者周遭环境,而是“人情”——无论是对亲人生老病死的畏惧,还是对在乎的人爱莫能助 ,或者对人心的捉摸不透,通通都直指人类的渺小和无能为力。
是的,在人情这座大山面前,无数的我们,都是无能为力。就像我没办法留住外婆的青丝,没办法拯救疫区的叔叔,没办法安慰忧心忡忡的朋友。
我甚至也没办法自我安慰。以前我会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会烦恼、会犯愁,恰恰是人类作为高级生物的珍贵之处。而生活中的很多问题,都是此题无解的。
人生真难啊!怪不得豁达如诗仙太白,也会愤懑感叹:“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但是,说完这句,他又大笔一挥 ,写下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希望我们都能带着这种无厘头的乐观主义行路,早日破局。
(并没有好的答案给到大家,因为我也在摸索答案。行路难行路难,但还是要一往无前

晚安

Shine于学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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