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陈杰:芦花不雪晴
灰白色的芦花,如云朵一样飘悠,烟波一样渺茫,迢迢的花穗,撩拨着天地间的所有愁怀。——陈杰
芦花不雪晴
作者:陈杰
我是在水边长大的,童年的河畔长满了芦苇,我看着它一年年从青到白,而我也终于长成了故乡的过客。无论在哪,只要看到芦苇,我都会如孩童般惊喜,那是乡愁的记号。
一
芦苇是再平常不过的植物。
芦苇这种植物,天生却不平常。
它早就从两千年前的诗经里,顶着诗意的名字,涉水而来,在那个白露为霜的早晨,伫立在河畔,茂盛如云,摇曳如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这片挂着白露的芦苇荡,像极了回环往复的诗脚,一根根,一步步,走进怅然若失的爱情。)
《蒹葭》是一个求爱的故事。水中的爱情,浩浩荡荡,也迷迷茫茫。这求爱的溯游百转千回,有呼喊,有回声,有倒影,却没有结局。那片芦苇荡,就成了谜,成了人间最动人的地方。
从此,芦苇不单长在水边,也在中国的诗歌里,弥漫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露,更在中国人的心头,生长出雪白的愁。
二
春天的芦苇,不愁。芦尖悄悄拱开松软的地面,然后从灰色的旧衣里,一点点拔出一身的青嫩。
“吃货”苏轼那首流传甚广的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写尽了春天万物生发的乐趣。浸溪的芦芽,一定姗姗可爱,碧色澄目,柔枝惹人,连肥美的河豚也因此姗姗可爱。
三
然而,芦苇是属于深秋的植物,属于秋的意象,秋的美学。
比起青碧的柔枝,秋天的芦花,白浪翻滚或是疏影摇曳,更能牵动人的情思。灰白色的芦花,如云朵一样飘悠,烟波一样渺茫,迢迢的花穗,撩拨着天地间的所有愁怀。
杨万里曾歌咏芦苇林“月中寒影雨中声”,这或许一定是深秋的芦苇吧。冷月之下,成片的芦苇显得又孤寒又消瘦。而雨中芦苇的声响,也更似秋声。
诗词中有名的是雨打芭蕉,雨打梨花,雨打枯蓬。芭蕉肥大的叶子,经雨的推敲,愈发清冷。孱弱的梨花,被密雨打落,素白的花瓣飘零成尘,惹人伤感。枯蓬听雨,又几多凄寒。这雅致的景,都是写清愁最好的材料。
而秋雨打着野外的芦苇,却显得粗犷显得朴素。哪怕枯冷,也是生机勃勃、毫不矫揉的枯和冷,倒生发出壮阔的意境。
但这雨,倘若是滂沱大雨,冲散了芦花芦叶,冲烂了老根,就面目可憎了。
细雨倒是最好,一秋梦雨常飘洒,河上水气茫茫。如果野渡再横着闲舟,掩映在芦苇深处,则自有一番野趣。宋人彭汝砺有《行舟芦苇中》,诗云:
芦苇萧萧吹晚风,画船长在雨声中。浮生厌足江湖味,好在溪边旧钓筒。
对于漂泊的老客而言,一晌苇边垂钓,自可抵江湖半生浮沉。人生难得的是放下与忘情,那青了又枯,枯而复青的芦苇,植身大化,是渡头的智者,比人心更易折,却比人心更单纯,也更长久。
雨落之为声,风吹之为声。斜风细雨,枝叶霖铃。而寒风扫过,芦叶寒颤,芦花飞散,窸窸窣窣,似低语又似呜咽。这是典型的秋声啊,曾聒碎多少古时的乡心。
我们现代人不常见到芦苇,也更少听到芦声,或许已不大体会得到风雨中的那种冷凄与惆怅。而芦苇,在古人的生活中戏份很重。
古代读书人,往往为功名宦游漂泊,少不了执手泪眼,作别故乡故人。渡水而行的话,那河畔的芦苇,恰成了最深情的观众,触动离人最后的怅惘。
“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晚唐的风雪中,诗人黄滔正送别故人。两人刚重逢又别离。十年漂泊,故国萧索,乍喜还悲——千种言语,万般愁绪,都沉浮在这茫茫芦花和茫茫水气。只余一川寒草,满塘愁絮,相望江湖里。
白茫茫的芦花,也飘散在异乡人的心头。杜牧客居齐安(今湖北黄州一带)的那个落雨天,冷雨打着蒹葭,也撩拨着他的乡愁。“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好像楚地楚水楚雨,无处不是秋声,无声不断愁肠。倘若杜牧的秋天没了芦苇,这相思也须减去几分秋色。
芦苇当然是属秋的。芦苇的秋声可不止风声雨声。秋天的芦苇也热闹。苇丛中呼啦一声惊飞的雁群,苇根里乞暖的关关野凫,都在唱着秋声。
“胡雁不来芦苇秋,风林淅沥生人愁”。
“空影渡鹓鸿,秋声思芦苇”。
秋天芦苇的热闹,在诗人心头,也是清冷的热闹。
芦苇从春天长到秋天,走过了人间的暖冷。冷暖的不只人间,还有人心。
到了冬天,芦苇结满了白雪。云去雪散了,芦花还未晴。
“腊晴销尽一园雪,为底林间雪不晴”,这是大诗人的童心,也是大诗人的谜底。
陈杰,郑州市第七高级中学青年教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硕士。热爱阅读与教学,向往美与实用兼容的语文课堂,相信语文教育能抵达生命,让学生发现自我,倾听他人,表达性灵。
想欣赏陈杰老师的其他作品,请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