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三笑作品:父与女

下午三点了,冬天的下午三点,有些瑟索,有些昏暗,有些死寂。父亲站起身说,我走了。我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拿起遥控板漫无目的地转换着频道。他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忽然又转过身来说,人老了没得用,大石板那坡半天爬不上来,下去时脚横起趔。“嗯”,我依然没有抬头。
门“咣当”一声,我仿佛受到惊吓似的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拿出那本早已泛黄的日记本,看那些被泪水浸过的笔迹,那个自己取名叫“越男”的女孩渐渐从日记本里走了出来,逐渐清晰明朗。忽然又猛然惊醒,这个时间点,还有到双坝的班车吗?待追下楼去,他早已去了车站。
父亲七岁时,告别繁华的生活,跟着爷爷奶奶下乡。他们一家人生活在农村,血液中总有些与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的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爷爷总是戴着老花镜,捧一本书,手上把玩着一枚黄石印章。父亲也总是常年不在家,也经常去公社的学习班学习,说父亲走私什么的,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学习班学习一般是七天,父亲总是早上去,傍晚回来。早上什么时候去,我不知道,倒是傍晚回来是有记忆的,他会乐呵呵地和田间地头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乡亲们一边低头锄地割草一边热情地询问着。回到家的父亲会嘴上嚼着一根细草,坐在凳子上自言自语。尽管这样,父亲还是偷偷摸摸出门,偷偷摸摸回来。父亲回来就是乡亲们的希望,他们会在天黑的时候举着火把来我家,挤在大大小小的板凳上,眼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放着光。
“我借30块,冬天母猪下了崽,卖了还。"
”我借20块,差点肥料钱,年底割梭草卖了还。"
……
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一一满足他们。父亲回来也是我们的希望,他会先去看望爷爷奶奶,拿着他们最喜欢的糖果和烟叶,然后会拿出为我们买的新衣服。现在还记得粉红色绣花衣,酱色灯芯绒双排扣上衣,穿上新衣急忙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像公主一样接受他们艳羡的目光,心儿荡漾得要飞上天了。但母亲总是说你老汉儿这次出门又没赚到钱。我们两姐妹(后来才有另外两个妹妹)总是高兴的,父亲会坐在灶膛前,我们坐在他的膝盖上,看他用火钳在明晃晃的灶膛里掏,一会儿是一颗水果糖,一会儿是一块红糖,灶膛里仿佛有掏不尽的吃的,我们试着拿过火钳,笨拙地在火膛里乱舞,却什么也没有,父亲总是哈哈大笑。
有时候,我们偎在父亲怀里,听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比如捉条蛇放到老师的讲台上,老师吓得尖叫;趁爷爷奶奶开会的当儿,去地里偷豌豆,他们家地坑里还藏着一只鼎罐,回来摸黑把豆子煮熟了,爷爷奶奶开完会回来就能吃到喷香的豆子了;记得有一次去偷红苕,远远看到几棵梧桐树上仿佛有人在荡秋千,他吓得不敢前去,但又饿得不行,壮着胆走上去一看,原来是干红苕藤,从此他便不相信鬼的事儿了,他说心里没鬼,人间便不会有鬼。父亲和姑姑一同考上云中,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四个儿子,爷爷奶奶便让姑姑上学,父亲回家挣工分。不安分的父亲悄悄爬大货车去新疆,中途被司机发现,赶回家了。他又想去当兵,大队干部又不放。不安分的父亲终究逃不过宿命,在双坝乡的一个小山村过了大半生,随着房子的拆迁复垦,父亲才搬出了半山腰的家。小时候,我和妹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抑或坐在院坝的月光下,听得我们脊背发凉,惊悚悚的,使劲往父亲怀里钻。家里有一张暗红色的小八仙桌,是父亲用杏树做的,父亲的木工活也挺好的,年轻时在宜昌做木工,那家俱厂的厂长看上了父亲,硬要把女儿嫁给他,父亲逃回家看上了母亲。这张八仙桌既用来吃饭,也是我们做作业的地方,父亲常常陪我们写作业到深夜,记得有一次,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带着妹妹早已进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寂静,我在昏暗的煤油灯(用墨水瓶做的)下写那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写着写着,手一伸,便打翻了煤油灯,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他弯腰捡起空瓶,重新倒了小半瓶煤油,整理好灯芯点上,重新放回桌上,嘴里说不急不急,慢慢写。我写了一会儿,又伸手把煤油灯推到了地上,如此反复几次。父亲也居然没有发火,耐性是极好的。他常常说扬梅将来和五姑母(父亲的堂姐)一样,就是个教书的。现在看来,真是应了他的话。父母对子女有怎样的预期,孩子就会有怎样的发展。
九岁那年,家里又添了老三,又是个女儿。我常常听到母亲唉声叹气,要是老二是个儿子就好了,父亲说可以离开双坝搬到县城去住了。说到县城,那是个让我神往的地方,有白花花的馒头,油涮涮的包面,有电影院,有五颜六色的毛线,布匹……。为什么是女儿就不可以去县城呢?小小的我不懂也不问,父亲在家的日子不多,只要在家,也一反常态,常常是阴沉着脸,家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我也不敢去父亲面前撒娇了,仿佛一下子也长大了。
玩还是小孩子的天性,喜欢跟母亲去后山的地里干活,翻松的泥土里会有像玉一样洁白的糯米石,我沉闷的心里顿时有小雀儿在翻飞,多美呀!趁母亲不注意,捡起来放进裤兜,等到母亲把一块地翻完,我的两个裤兜也鼓鼓囊囊的,想想明天又可以去同学们面前炫耀一番,在她们羡慕的目光中,来到操场平坦的地方,倒出石子,秀一番抓石子的功夫,几十颗石头抛向空中,又稳稳地落在手背,然后再抛向空中,反手稳稳地抓进手心,一颗不漏。秀一番,然后和同学们一起玩。我美滋滋地跟在母亲后面,完全忘了暮色四起,鸡鸭已归笼,牛羊已回圈。
母亲放下背篼锄头,去邻居奶奶家接过三妹背在背上,急忙涮锅煮饭,煮饭的空档,她又拿着手电筒去挑水了。山村的夜空旷寂静,煤油灯泛着微弱的光,偶尔有山歌从堂爷爷家飞出来,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土房里,冬天床上没有棉被,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几件露棉花的烂袄子,席子溜光。堂爷爷声音洪亮,歌声常常能应几座山,村里人叫他“喜乐神”,我听不懂他唱什么,大概是“王家二姑娘,坐在绣楼上,茶不想来饭也不想……,”还有什么“怀胎正月正,奴家不知情……”我也瞅着这空档,哗啦啦倒出石头,捡出那些不规则不漂亮的,去地坝边上的石头上打磨。
夏天的中午,太阳毒辣辣的,趁父母亲午睡,我悄悄溜出来,去隔壁陈奶奶家,她家堂屋凉快,有穿堂风,我一屁股坐在堂屋地上,倒出心爱的石子,一个人也享受一番。
“起来,不好好读书,把你养到十八九岁,像玉娃子一样嫁出去。”我惊出一声冷汗,石子从半空中哗啦啦落在地上,抬头一看,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我,这话像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玉娃子是沟那边的人,属于普安。我们属于龙角的双坝,两个院子的人大声说话,互相都能听见,玉娃子没读过书,两条黑黑的辫子垂在腰际,她18岁时嫁给了我们院子的黑子,他们是亲亲的表兄妹。刚嫁过来时挺漂亮挺害羞,没过多久,就常常看到她和所有的农村女人一样,整天唠唠叼叼,偶尔还不梳头不洗脸,还会扯着嗓子喊:黑子,死哪儿去了,吃饭;黑子,你个背时的,弄娃儿;黑子,你个砍脑壳的,回来,一天只晓得摆经日百的。我极度恐惧,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捡着石子。我把它们藏进了柜子底下,从此再没有拿出来玩过。也郑重地在日记本上改名叫“越男”。
三   
父亲喜欢读书人,他常常引用孔子的话教育我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四乡八邻有人考起了学,他会到处宣扬。要是有人考起了学,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上学时,他会急得团团转,不远几十公里山路,带着学生去姑父那求情。(姑父当时是县医院的总检)看到学生上了心仪的学校,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儿,显得特别轻松和愉快。我也读完小学,背着书包、粮食去远方求学。爬上山顶回望,连绵起伏的群山看不到尽头,天和山相连。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浮在山中,静止在时光里,金色的阳光像利剑穿透白雾,是那般轻灵,辽阔而美好,我呼吸着这极度自由的空气,像一只展翅的小鸟奔向广阔的蓝天。
每个月末,我会背着小背兜回家拿钱拿粮,常常不见父亲,母亲会说,你老汉儿出门又没挣到钱。然后,她会去院子里借个三块两块的,我迭声说够了够了,可眼前总出现父亲穿着黑色昵子大衣,戴着鸭舌帽,油亮的皮鞋因为钉了掌,走路“踢踏踢踏"响声不断,威风堂堂的样子。每学期末,他会问期末考试班上第几名,我总是冷冷地回答第三第四抑或第五。我们便不再多话。父亲有时会送钱送粮到学校,我没有半点惊喜,要是成绩不好,他会送吗?
我上初三那年腊月,万物萧瑟,母亲又生下四妹。接生婆说又是个女儿,我站在母亲身边,偷偷看了父亲一眼,他站在隔门边,脸瞬间沉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不停地说,检查时医生说是个男孩的,什么双腿夹的角度超过了125。我听不懂她说的话,黯然退了出去,站在地坝边上,看覆了雪的山头,看对面山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都在准备过年了,院子里有磨黄豆和糯米的“吱吱呀呀”声,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有炸酥肉的香味传来。有几位爷爷正在用五颜六色的纸糊着踩龙船,叼着烟管的嘴笑得合不拢。兴起时还取下烟管,忍不住唱两句:踩龙船儿那么哟哟,过新年那么哟哟……。四妹的到来,让父亲和母亲的心境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家里也仿佛有一层厚厚的雾霾。
曾经母亲和父亲的对话又萦绕耳边,父亲说:女儿家抬不起,挑不动,将来要嫁出去,养不得老,要么再生一个,要么扶持一下老大(大伯)家的两个儿子,将来老了要指望他们的。
母亲回道:管他是儿是女,还是亲生的好。
“把钱拿出来,支持他们。”
“钱不多,娃儿们要上学,要开销。现在三月了,小猪儿都还没买,过年又没得猪杀,娃儿们又望斗别个吃。”
“先支持了再说,老大家的大儿子去学做生意,差本钱。”母亲无话,想必也是拗不过父亲,也想努力想生个儿子,解父亲的心结,才有了老四。
我们四姐妹成绩优异,没给父亲找一点麻烦,他也乐得逢人便夸我们是多么多么有出息。四个女儿的优秀似乎解开了他心中的结,他如坚冰一样沉郁的心开始慢慢融化,流淌。他爱炫耀,四合院里,待大家都出来吃饭的当儿,他会眉飞色舞地吹嘘,城里的姑姑家有电视,电冰箱,留声机,电话……乡亲们听着是一脸艳羡,有人冷不丁地说:等你几个女儿长大了,也学她姑姑嫁到城里去。父亲马上话锋一转,她们呀,如果不继续努力学习,赶她姑脚趾头就不行。不知道这话是鼓励还是讽刺?听到这话,我会狠狠地瞪父亲一眼,然后悄悄离开。
我上课开始睡觉,开始不完成作业,开始不听老师的话,去河边听水声,去山坡上看夕阳,怎么好玩怎么玩。我想看到父亲面对我糟糕的成绩时那种痛心又痛苦的表情,在人面前再没有炫耀的资本时那种落寞。叛逆的我没有活出人样,自己嫁人自己生活,多苦多累也不惊动父亲。只是父亲会经常挑着肉和米来看望我,看望在田间劳作憔悴不堪的我,他常常会无奈地叹口气,会对我说,日子会慢慢好的,全然没有什么不好好读书之类的责备的话。日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流淌着。父亲在他六十岁时,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离婚的三妹带回儿子,他养。
家里硝烟弥漫。
“你年岁渐长,又没退休金,拿什么养?"
”三妹没固定工作,怎么带孩子?"
“孩子父亲那边条件那么好,你把孩子养在乡下,你能给孩子什么?”
父亲固执己见,骂我们管闲事,他说他有能力养。父亲历尽千辛万苦,还把孩子的姓给改了,随他姓。
“如果是个女儿,你养不?”
“不养!”父亲回答得很干脆,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感受。融化了很久的坚冰又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这些冰块相互撞击,相互撕杀,最后成了一块牢不可破的大冰块。我们不再作声,你就养吧!
 四
父亲在渐渐老去,他带着外甥租住在学校里。他的热心肠一点没改变,帮老师们买土鸡土鸭,杀鸡宰鹅,对老师们的要求是有求必应。我们也常常告诫他要学会拒绝,这么大年纪,有些活也干不动了。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对他好,这点活不算莫子。因为他生性乐观开朗,为人正直善良,做事尽心尽责,并且能力超强,深得学校领导信任,被学校一直聘用,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可每每听到父亲说老了的时候,我的心总是凉凉的,居然还冒出幸灾乐祸的感觉,原来你也会老呀,孩子还没长大,你还不能老。
去年小妹结婚,老二开车,她要开窗。父亲坐副驾,我坐在父亲的后面,车行驶在去重庆的路上,尽管是五月,吹来的风还是有些凉意的,我不禁一阵哆嗦,大喊冷。父亲赶紧摇起玻璃,留了两指宽一条缝。父亲举起右胳膊,一直挡在缝隙处,那粗糙的双手碰触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瞬间泪湿眼眶,那难解的心结也在泪水中慢慢松散,飘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故乡的山坡上,挑草头的,担粪的,犁田的,打谷的,哪里不是男人的身影呢?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雷扬梅,笔名三笑,重庆市云阳县作家协会会员,诗词楹联协会副秘书长。忙时传道授业解惑,闲时信笔涂鸦。偶有作品散见于各大网络平台,报刊杂志。
爱国主义是五四精神的源泉,民主与科学是五四精神的核心,勇于探索、敢于创新、解放思想、实行变革是民主与科学提出和实现的途径,理性精神、个性解放、反帝反封建是民主与科学的内容。而所有这些,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振兴中华民族。因此,纪念五四运动,发扬五四精神,应该把这些方面结合起来,为振兴中华民族而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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