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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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曾给我讲过有关牛的故事。
牛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这神仙据说是牛魔大仙,犯了天规(大概是调戏了嫦娥吧),被玉皇大帝一脚踢下凡尘来赎罪。牛魔大仙从天上跌到地上。连嘴巴上的门牙都跌掉了。因此所有的牛没有了门牙。(我在乡间还听说过与祖父所讲大同小异的故事)。
祖父又说,人是吃牛的饭,要让它吃饱住暖,否则,人也就吃不饱住不暖。因此喂牛要仔细周到。
所有的这些话都是在我不能做读书就当了放牛郎时祖父亲口跟我讲的。不过信不信还是由我了。
我所在的村子一展平阳,八百亩的黑油油的土壤适宜水稻油菜的生长。在村头一望,一道田埂棋格子似的,一个个堰塘明镜似的。一到春天,绿毯似的;一到秋天,耀眼的太阳落下来似的遍地金黄。村人祖祖辈辈在这肥沃的土地上耕种生息。
我所放的牛是父亲刚买的一头两岁的牯牛。父亲种了大半辈子田,对牛也很内行。记得他和我去买牛时,那是满嘴的谱儿——上看一张皮,下看四肢蹄;前肢高一掌,只听犁耙响;前肢直如箭,快步不用鞭……买这头牛花去我们家全部积蓄,还给它做了“新房子”。
我也乐意当个放牛郎,晨迎朝霞,晚送夕辉,悠闲自在得很。
我做过作家梦,落草回乡(我你失学为落草),依然梦酣,希望有一天能落笔生花,众人仰叹。当然,万丈高楼从地起,要成“家”,须得先练笔。写牯牛就成了我落草练笔的开篇。
我家的牛是一头很健壮的公牛。它的身上闪烁着野性的光芒。它的身体几乎都黑亮黑亮的。眼睛泛着玻璃的光芒。皮黑而油光,四只蹄子更像擦了鞋油一般闪亮。一对月亮弯的牛角放射出犀利之光。公牛的屁股腚圆实,前背高高的,就像美洲野牛一样。它最讨厌牛蝇,不时地用鞭子似的尾巴抽打它们。它最喜欢温暖的阳光和青草。在惬意的时候,它会将肚皮下红色的生殖器伸出来……
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去,你读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看你写的什么名堂?还红色的牛卵子……我听到这里明白了父亲训我的原因,脸刹时红了。我想是听生理卫生课的老师讲到了精子与卵子会结合时的那种羞红。
父亲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种田,别高不成低不就。乡下只有牯牛没有公牛,母牛不叫母牛,而是叫沙牛。我们这里的妇女相对骂时时,常互骂你是一条沙牛。男人互骂会骂你个牛日的。
我打那才知道,在乡村许多动物并不以公母区分。牛分牯牛、沙牛,猪分豮猪、奶尖,猫分男猫女猫……
祖父不只是说,而且能做。烧火土垫牛栏,每晚行上一挑青草放在牛栏里。每晚,我拉着牯牛归来,它总是一蹓地进去。它喜欢牛栏里温馨气息。次日一早,我去牵它时,草早被它叼得一干二净。它慵懒地卧在那里,一幅满足的样子。
喂牛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用牛,按祖父的说法也就是让牛赎罪。
用牛离不开犁。历史书上讲过犁。战国时就有了犁,到了三国时,魏人还作了改进。教科书上还画了古代的犁图,和现代的样式差不多。其实书是不全面的,光有犁来耕种还不行,还要有穿了缆子的人字形轭头,用它才可以将犁和牛连接起来。
父亲教我用牛时说,应该这样给牛套轭头,不要把方向弄反了。
父亲还告诉我如何使唤牛。赶牛时须叫“得起”, 打住牛时须叫“娃”,转弯掉头须叫“过来”,牛走偏右了须叫“撇”。
我怀疑父亲的叫法。牯牛果真能听我的话么?要是没有人字形轭头、没有拴在牛鼻的绳子,没有手中的鞭,牛会谁的话也不用听,只当你放屁吧!不过有了这些东西,牯牛,包括任何一头牛,即使不吆喝都能犁地,不过吆喝上两声,给人一种牛听人话印象岂不更好!
我越来越怀疑祖父有关牛“赎罪”的传说。牛不是生来就耕田的。它也是自然界的生灵,它的本性是在大自然去繁衍生息。
我学用了几次牛,总不得要旨,常弄得满头大汗,腰酸臂疼。这时候我曾被传输过的现代化理想又强烈地滋生出来,希望有一天农民们能将牛的人字轭头取下,扔掉拴住牛鼻上的绳子以及手中鞭子,让牛去自由自在地生息,而只须按着电钮进行生产。
没有想到牯牛会变得古怪起来。早稻秧开始怀胎的季节,遍地的野草又深又青,牯牛却不爱吃,对路边的牛屎牛尿充满兴趣,用鼻子嗅个不停。要是望见了沙牛,远远地就哞哞传情。这段时间牛总是没吃饱。
祖父和父亲也晓得了牯牛的情况。祖父说,好歹这段时间没有什么农活,不然的话都掉膘了。父亲则说双抢过后将它骟了。父亲还特别叮嘱我,别可让牯牛爬上沙牛,牯牛一爬胯子就没力耕田了。
牯牛不满足祖父和我创造的温饱的环境,它要释放它身上已焕发出来的野性。有一天我索性将牯牛系在一棵树下。它却在树下转着圈子,用牛角不住地击打着树皮。这情景让村东的放牛娃看见了。他还是我同学呢。他放的一头黄牯。坐在牛背上嘲笑我。
你敢么?他说着从黄牛背上溜下来,蹲在他牛肚旁边抚弄牛肚皮下的生殖器,直至那玩意伸得长长的。黄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做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跨上牛背。我骂了他句骚包,他却摇头晃脑唱着牧歌去了。
牯牛越来越不听话,殃及年迈的祖父。牯牛在牛栏里乱拉屎拉尿,草吃不干净而且叼得草满地都是。祖父为什么十分恼火,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古怪的牛,干脆不垫火土不把夜草了。
我想改变牯牛的脾性,想起村东放牛娃的做法,那也许是个办法。谁知我刚触及牯牛那玩意,它就一蹄子将我踢倒。它依然站着不动仿佛很有尊严的模样。
第二天,我遇上村东的放牛娃问他的道道。他却笑着说,我也不比你有能耐,我的黄牯牛给骟了。
看来对牯牛的坏脾性只有骟。
又过了些日子,我从牛栏里牵出的是一头浑身泥屎尿浆的怪物,只有两个眼睛还放着炯炯有神的光芒。
对付泥牛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困水。
在村西大堰,牯牛一扑入水中也就如同哪吒闹海一般,掀起层层波浪。牯牛将头扎入水中,然后又冒出水面,鼻子里便喷出水雾。牯牛突然挣脱我手中绳子,向对面游去,惊得堰中游鱼纷纷窜起。在鱼儿的眼中,牯中倒像一艘航空母舰。
牯牛一上岸就发起欢来,前蹶后趵地一溜小跑,我跟着它跑了几百米后,看见它和一头牯牛撞在一起了。
我和几个放牛娃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两头牯牛是牴角,碰得格崩直响,牛的身上鼓绷着一块肌肉,牛尾巴竹竿一样地竖起来。很快双方都更凶狠了,用尖锐的角朝对方的颈部、胸部撩去,一时尘烟四起。
大人来了,但没有谁分开扭在一起的牯牛。两头牛的眼打红了,双方的头部开始出现血迹。
牯牛们从路上战到秧田里。秧苗都齐穗了,牯牛将它们夷平,踏入泥浆。田主张嫂在路边捶胸顿足大骂大哭。
这时,祖父和父亲拿着竹竿赶来了。祖父将竹竿上绑上淋了油稻草靶,然后点燃,朝田中的牯牛奔去。只见火苗呼呼地燃向牯牛的头。两头牛这才得以烧开。
我想起有关火牛阵的典故。那是发生在春秋时的事情。在战场上,在牛角上绑上刺刀,在牛尾上系上火种,这样牛可以拼命扑向敌阵……祖父正是利用了牛怕火的特点才将一场恶斗制止。
父亲一面安慰张嫂,答应给她赔谷,一面将自家牯牛拴住,给它一顿饱打。
我对父亲的做法并不以为然,人至少役使了牛达三年而并不能使牛的野性完全消失,岂是一顿鞭打能奏效的。
牯牛经过了这一阵也老实了些。祖父又尽心尽责地收拾牛栏。牛栏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到了“双抢”的季节,牯牛脾性又反常了。它有时快乐步如飞,窜到田埂将人字形轭头拉成两半,有时扭过头来用角将犁挑起。
父亲气得骂,牛日的,非把你骟了不可!
为了及时插上秧,父亲下了狠法,给牯牛的鼻子上戴了小铁锚,我则拿着棒子站在田边守候,有时夜里还要耕整。唉,这日子才叫含辛茹苦,披星戴月。
“双抢”终于结束了,牯牛蔫蔫的不肯吃,身子也消瘦了些,行走的步子很小,蹄也仿佛抬不起来。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骟牛,就是见骟我家的那头牯牛。父亲和请来的三个强壮的汉子将牯牛的四蹄用绳子套住,用力地拉,牯牛庞然的身体便倒在地上,然后将四肢牛蹄捆在一起。早已被拴住鼻子的牯牛只是无助地叫,那声音好像是叫“娘”。牯牛望着祖父和我流眼泪。祖父告诉我牛只是两个时候流泪,一是骟牛,再就是杀牛。
这时牯牛的阴囊里的两个丸子已暴露,兽医已拿起明晃晃的尖刀,笑着夸它的丸子真大。父亲把住牛尾巴,好让兽医下手。兽医用手挤住牛丸,在皮上划上一刀,裂开鲜红的口子,牛痛得叫娘不迭,身子扭动,那两个丸子又滑进去了。
这样几经反复……骟牛是很难的事,乡村人往往用骟牛比喻事情难做。
牯牛叫得最惨的时候,也就是牛丸子被挤出被割下的时候。地下流下一滩血水,两个鸡蛋大的红乎乎的丸子被扔在清水盆里,并微微地颤动。兽医吩咐将牛丸子埋了,不可让猫狗吃了,因为它们吃了也会发疯。
当晚牯牛躺在牛栏里,用舌头舔它身上残余的血迹。
牯牛愈合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出过牛栏,祖父总要又嫩又绿的草喂它。
到了秋播时,我都能用牯牛耕地了,它即使发点小脾气也只是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过它已没有任何勇气将人字形轭头拉成两半。
第二年,父亲在闲时将牯牛出租挣钱了。不过我都要进城去闯荡了,不想执鞭在被骟了的牯牛后面过一辈子,我向往城里的现代化。
想来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奔波在南方的都市,即使祖父去世我也未回家乡。就在如今我混得人模人样的时候,家乡的泥土已成一种遥远的芬芳。
牛年一过,我即回到家乡。家乡的变化令我吃惊不已。一家集团公司在那一展平阳的土地上投资办厂,几处的钢筋水泥框架已矗立起来,八百亩的土地上,看不见一头牛,也看不见一个农民,空落的田野长满了荒草,昔日的田园牧歌式的风景无踪无影。
我见到了父亲,他已是牛黑的皮肤,脸上印着深深的皱纹。他跟我说,村里将他的田也卖了,每月可以领到六十元的补助。我在看到残破的牛栏时问父亲,牯牛呢?
父亲说,去年卖给杀房了。全村十好几头牛都卖给杀房了。
那被骟了的牯牛又给杀了。
前些年,我在南方的都市里见过杀牛。屠夫先用铁葫芦将牛吊成仰状,然后将自来水管从咽喉插入牛腹,将牛灌得半死,尔后将牛头拴得低低的,拿起三角刀直插牛的脑门,牛就会流着眼泪一声不吭的歪倒在地上。
那头牯牛大约也是这样被杀的。它曾试图摆脱人字形的搁头,素不知人字轭一旦被卸,它就会被牵向屠场。
(本文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