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期:都是手机惹的祸(上)
松滋教科中心主任、《洈水》杂志副社长周卫刚(左)与周兵先生(右)合影
编辑手记:印象中,周兵兄对文学的追求一直是在低调中前,默默地耕耘他的博客和Q空间,不求转发起哄,不求粉丝的数量,而是心态平和地一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读他的散文、随笔、小说也读了不少,总的印象就是他对生活是非常的虔诚,那些充满魅力的篇章是他虔诚表达生活的方式。他带着感恩、真诚和思辨来书写,不掩饰、不虚妄、淡定平和,行云流水,玑珠妙语常令我拍案叫绝;故事直达心灵,人物仿佛如昨,就在身边或者就是我自己;有的篇章,或笔锋暗藏,或探索感悟,显示出深厚的学养。本期刊发的中篇小说《都是手机惹的祸》是中篇章小说《今宵多珍重》(本公众号可查阅)的姊妹篇。在《今宵多珍重》中的那个清纯、美丽、多愁善感、林黛玉式的李瑶瑶在《都是手机惹的祸》中走近婚姻的围城,读罢不禁唏嘘感叹,李瑶瑶在婚姻围城中是变得越来越坚强还是越来越脆弱?我不敢轻易下结论。我只是期待读者也和我一样喜欢李瑶瑶这个松滋妹。
都是手机惹的祸
周 兵
1
看到是莫军的号码,李瑶瑶厌烦地按下了拒听键。过了片刻,手机又响起来了,李瑶瑶还是麻木地选择了拒听。掐断后,手机一遍遍锲而不舍地响着,李瑶瑶也一遍遍按着拒听。她没有选择关机,是因为掐断莫军的来电,让她感觉解气,像在一遍遍抽他的耳光,有一种泄愤的感觉。
手机犹豫着安静了一会,在李瑶瑶以为不会再响的时候,还是顽固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连拒听的兴趣也没有了,任由手机的响铃声无望地鸣叫,一声比一声虚伪,一声比一声龌龊,一声比一声刺耳,李瑶瑶惊讶地发现,原来手机的鸣叫竟然如此漫长,漫长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下来。她有种接听的冲动,有种对着听筒狂吼的冲动,手机忽然不响了,陡然安静下来,李瑶瑶的心似乎空了一大块,有些隐隐的失望。
看到那些短信息只是一种偶然的好奇,李瑶瑶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说是对莫军绝对的信任,不如说是对自己绝对的自信。她轻视那些神经兮兮的女人,总是对男人疑神疑鬼。当然,这并不意味自己对莫军不怀疑,只是李瑶瑶懒得怀疑,她觉得那样的怀疑太累。乡镇政府工作的莫军,像一只断了绳索的撒欢的狗,家的外面,总有一群他这样的狗们,等着他打牌、喝酒、唱歌、跳舞。她尽管是家的主人,是他的主人,能做的,只是等着他百忙中或者百闲中,抽空溜回来打个滚。尽管这样的比喻过于恶劣,可连一句脏话也羞于说的李瑶瑶,只有在这样的腹诽中得到一些发泄。
在莫军无数次的疏忽和冷落中,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婚姻。能怎么样呢?每次带着孩子回家,窗口总是冰冷的黑。电话中,莫军永远有应酬,这应酬也是没有明确的定义的,只有含混不清的“有事”,听筒里传来麻将声,牌友们的讥笑声,和他不耐烦的挂断声。唯一宽慰的是,莫军会的是牌友,而不是情人。回到家里,脸上多半还是歉意的,抢着做一些家务来弥补。李瑶瑶安慰自己,他也是没有办法,行政工作本来就是一场大牌局吧。
桌子上,莫军扔下的手机里,短信息的提示音“滴滴”响个不停。一回到家,他就去卫生间洗澡了,还积极地说,把衣服也顺手搓了。之前,她从来不翻看莫军的手机,她认为这是对莫军的一种尊重,更多的是自身的修养。现在,李瑶瑶忽然有点动心,像做贼般地心虚,抖着手翻开了手机。
她感觉自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表面粗枝大叶的莫军,手机里是如此丰富多彩。信息箱满满的,有同事间露骨的黄色信息,有野人献曝的小段子,李瑶瑶皱着眉头,她很不屑这些下作的信息,多是一些心理变态的意淫。在她心目中,莫军尽管粗糙,但还不至于粗俗。可这些信息把他也变得脏了许多,更不堪的是,信息的发送者,竟然也有一些女人的名字。她感到了特别龌龊,莫军的身边,难道就是一群分享黄色信息的乌合之众吗?他也是他们中间烂俗的一个?
短信息翻下去,一个“小娟”的名字频繁地跳出来。她的信息很平常,很简单,但寥寥数语背后的情意,让李瑶瑶不寒而栗。“胃疼好些了吗?”“别逞强,少喝点酒。”“不要紧,我等你。”李瑶瑶忍着心痛,一路翻上来,最后一条信息是刚刚发来的,是一句简单的交待:“早上起来叫我一声。”
李瑶瑶颤抖着把手机放回桌上,心里卟通卟通直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想不到自己会遇到这些事情,她感到慌张,感到手足无措。这些在同伴之间风传过无数回的八卦话题,关于短信、关于外遇、关于背叛,对于李瑶瑶从来就是遥远而虚构的,不解风情的莫军,尽管泡在外面,但总归还是本分的。而现在,李瑶瑶也动摇了。
对于黄色信息,无论如何露骨,无非是一些低级趣味。但这个“小娟”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让李瑶瑶嗅出了一丝不安。“小娟”的信息太体贴了,也太熟稔了。她对莫军的关心和温柔不是试探性的、倾诉性的,而是一种管束,一种规劝和指使,这样的口气,多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对丈夫的独占性疼爱。
李瑶瑶是个敏感的人,但不小心眼,她给了莫军太多的空间,这里面有无奈也有自愿。她总是站在莫军的立场想,自欺地认为,也许他的应酬真的是应酬。她一次次提醒自己,糊涂一点,宽容一点,别太过敏,别太较真,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怨妇。
选我所爱,爱我所选,一直是李瑶瑶坚贞的信念。苦闷的时候,她常常会在记忆里翻出和莫军的热恋,重温一次就宽慰一次。拒绝过许多深情,许多温柔和体贴,看上大大咧咧的莫军。是因为他和自己是如此不同,他的满不在乎,他的粗糙颟顸,还有他的大男子主义,对于细腻而优柔的李瑶瑶来说,充满了新奇和神秘。爱屋及乌,甚至他的霸道,也让李瑶瑶理解为一种主见和把握,她在心里默认了莫军对自己的驾驭,也默认了自己对莫军的依赖。无论他如何疏远和冷落,李瑶瑶都坚信或者迷信他,是爱她也爱这个家的,如果应酬真的不是出于需要,也许只是因为贪玩。
“小娟”的信息像一条毒蛇,在吞噬掉李瑶瑶的冷静和理智,被辜负被欺骗的滋味,让她感到恶心,感到愤怒,她暗暗提醒自己,要稳住。她是一个有涵养的人,不愿意放下身段做一个泼妇,她也做不来太过激的举动,不会去争吵,不会去咒骂。她其实已经不屑于打听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了,内心丰富敏感的她,用鼻子就能想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她只是悲哀地自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心目中如此不同的莫军也不能免俗?是追求新奇,难挡诱惑?是自己不够温柔,不够体贴?还是莫军原本就是一个俗人,着迷于一些下三滥的玩意?问一次就心痛一次,这心痛更多不是因为刨根问底的纠结,而是因为,曾经如此高傲,境界超脱,为凡俗女人的戚戚艾艾表达怜悯的自己,现在却堕落成了一地鸡毛的怨妇,她为此对自己感到了悲哀和可怜。
“小娟是谁?”看着洗澡出来,满口喊累的莫军,李瑶瑶尽量平静地问。莫军像被什么击了一掌,忽然有点趔趄。他警觉地看了一眼手机,在寻找解释的由头。李瑶瑶直视着他,语气温和地继续逼问:“小娟是谁?”
“一个朋友。”莫军的回答有些苍白。
“什么样的朋友?”李瑶瑶明知故问,虽然心照不宣,她依然希望听到莫军说得过去的解释。
“普通朋友。”莫军有些讪讪的,又补充道:“只是关系比较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我想象的那样?我想象的哪样?想象她是你的红颜知己?想象她竟然亲密到要你早上叫她起床?想象你们一起交换那些见不得人的黄色信息?”李瑶瑶控制自己别哭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莫军似乎很委屈:“你这么说,我都觉得太对不起她了。”
李瑶瑶听到这样的回答,感到格外可笑。对不起她?难道自己的想法过于龌龊,亵渎了他们之间美好的感情?这算他妈的什么解释?
说实话,李瑶瑶更希望莫军的满不在乎,希望看到他受了委屈之后的无辜表情,甚至希望他霸道地吼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他明显变得格外紧张,格外心虚,这些词不达意的解释,不过确凿地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还想逼问一下,这种逼问不是为了得到满意的解释,仅仅是一种宣泄。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又响了一下,是一条新的信息。莫军慌张地瞥了一眼手机,接了不是,不接也不是,呆呆地楞在那里。李瑶瑶厌恶地扭过头,莫军捏起手机,匆匆跑向了阳台。
屋里的一切变得如此窒息,李瑶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站起身,去房间看了看熟睡的孩子。莫军连忙跑过来,向她亮起手机:“你看,又是同事开玩笑。”李瑶瑶没有去理睬莫军,转身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回身,用力带紧了门。
2
夜晚的街道,很斑斓也很热闹,李瑶瑶却觉得一切都灰灰的。身边走过一对亲密挽着手的情侣,李瑶瑶没有羡慕,只有轻蔑和质疑,谁知道这份缠绵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店铺中,面目姣好、态度亲热的礼仪小姐迎上来问候,李瑶瑶有点腻烦地躲开了,谁知道这份亲切背后,不是“小娟”般心怀鬼胎?李瑶瑶甚至觉得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每个看似温情的灯火背后,全是欺骗、全是虚伪,全是暗伤。
李瑶瑶任由这些扭曲和畸形的念头生发着、膨胀着,头脑里,那些怨恨如杂沓的野草缠绕、蔓延。她并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也不会把短信息无限地上纲上线。她心痛的是,短信息像在她胸口撕开了一条裂缝,汹涌而出的,是婚姻过程里暗藏着的所有辜负、所有委屈、所有怨恨。她以为时间可以让自己淡忘、让自己敷衍、让自己丢掉过去,像个永不记仇的傻子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向明天。她现在明白了,心底的每一条伤口都在,你可以无视它,却无法治愈它。沉渣泛起,它们发作起来,所有的伤口似乎都在喊:我疼、我疼、我疼!
上哪里找一个暂时躲避现实、清空和整理自己的去处呢?她忽然发现,除了家,除了孩子,她的交际是如此贫乏,想来想去,这座小城竟然没有一位可以投奔、可以倾吐的伙伴。当然,这倒不是因为李瑶瑶的孤僻,她本性是和善而从众的,与什么人都合得来。缺乏交际,是因为她不屑于交际,她是个把家庭当作事业的人,宁愿全身心扑在孩子的身上,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经营社会关系、朋友关系上。孩子的一颦一笑,一点点成长,是这世界上最重大最让人惊叹的历程,她舍不得错过和孩子一起发现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李瑶瑶是精神丰盈的人,一个人也能过得热闹,降低身段去迎合、去呼应、去家长里短,无非是交换各自的空虚、各自的情感垃圾,一眼看透之后,让她觉得那些热热闹闹的背后,全是无聊。
也不是没有几个逛街的闺蜜,难道带着满脸戚容去向她们倾倒苦水,乞求她们的怜悯和同情?她做不来,她从来就是几个闺蜜中,给出安慰,给出怜悯的那个心理导师。小弯别人转,大弯自己转。其实一个太深刻的人,除非自己想通,小弯也罢大弯也罢,旁人是无从置喙的。再说,夫妻之间的辜负,是如鱼饮水的,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也是端不上桌面的。难道为了一个冷淡的眼神,举报对方的精神虐待吗?她们能给予,只是一些隔靴搔痒的安慰,和大惊小怪的叹息。
她多想连夜跑十几里路,回到父母身边,没有来由地向他们撒娇。可是她不敢,每次莫军因为应酬无法陪同,她一个人回娘家时,无意间的落寞已让他们揪心了。在父母面前,她努力营造着夫妻恩爱的假象,极力掩饰,也为他极力开脱和解释。父母是她的港湾,却比她本身更脆弱,她却不敢也不忍带着一身伤痕,去摧毁他们难得的清净与安宁。
李瑶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是感觉已经走得麻木了。她想着的,是躲远一点,再躲远一点。小城的边边上,是一条江水。李瑶瑶选择了一处僻静的江堤,蹲下来,对着夜色中奔流的江水,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是一种自我宣泄和自我淘洗,通透地哭过一场后,尽管有点虚脱,李瑶瑶还是觉得压抑的情绪轻松了许多。盘算了许多,终是没有结论。挂着孩子,李瑶瑶一步步走回家,每走一步,就觉得心硬了一点,心冷了一点。也许,无法改变现实,也要改变面对现实的态度了。
家的楼下,竟然是莫军在张望,李瑶瑶心动了一下,也许是自己反应过度了?事情原本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莫军看见是李瑶瑶,连忙迎上来问:“这么晚,你跑哪里去了?”李瑶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话。莫军有点讨好地上来牵她的手,被她一把打开。李瑶瑶心里没有转过弯来,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理睬。
莫军知趣地去了他的房间,这样的分居状态其实很久了,从孩子出生以后就开始了。开始是孩子小带着累也不方便,后来,应酬的莫军要么回来得晚,要么不回来。一个人在家,和孩子睡是一种陪伴也是一种慰藉。李瑶瑶像一个独守空房的弃妇,经历过无数次的盼望与等待后,也便灰心了。莫军偶尔回来,兴致勃勃地过来要求,也被一肚子怨恨的李瑶瑶强烈地拒绝了。李瑶瑶觉得,他们就是两个生活在一套房子里的合租人。
孩子睡得很熟了,李瑶瑶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像乱麻一般纠结不清。起身上洗手间,脚步也飘飘的,她第一次感到,这夜怎么会长得这么难熬?她侧耳听着莫军房间的动静,她甚至想,如果他过来,自己该用多么激烈的态度拒绝他?可是,他的房间里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竟然传出了鼾声。他怎么能够这么恬不知耻地睡得着?他怎么能够这么没心没肺地睡得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有一种梦魇的感觉,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当孩子在床上拍她的脸,才惊醒过来。梳洗的时候,她看到了满脸浮肿的自己。而莫军,照例早早地赶到乡下的单位,像个没事人一样消失了。
3
镇文东一见着她,有点夸张地问:“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憔悴?”在这一刻,李瑶瑶忽然一下子快哭出来了,她忽然想把所有的委屈向镇文东一股脑倾诉出来。可是不能,不是镇文东不值得信任,而是自己情绪太不稳定,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吓着了镇文东。李瑶瑶掩饰着低下头,连说没事没事。镇文东有点怀疑地嘱咐着:“有事你就去吧,这里有我替你顶着。”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笑意:“真的没事,谢谢你。”镇文东不再说什么,只是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埋头做事。
在机关上班,同事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在营业所的时候有人情味,很有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能在人情淡薄的机关里,和镇文东分到一间办公室里上班,李瑶瑶觉得很幸运。镇文东体贴、宽厚,很有亲和力。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却又是内敛的,话不多。许多小心思,说给他也是哪里说哪里了的,这让李瑶瑶感到温暖和踏实。因为都是过来人,彼此之间不会显得暧昧,即使触及情意,也有各自的婚姻、家庭和孩子作为转移和保护的话题,点一点也就漾开了。
李瑶瑶偶尔表露对莫军的埋怨,镇文东很少趁人之危地表达同情,也很少和她站在一边贬损莫军。他的意见多半是维护性的、建设性和劝谏性的。他的波澜不惊和理性分析,尽管让期望得到呼应和宣泄的李瑶瑶感到失望,口头上也嗔怪他滑头,嗔怪他套话连篇,但静下心来,李瑶瑶还是能体会他的一番苦心,他的冷静里面是暗含着关切的,有种将她从坏情绪中拯救出来的意思。
和沉稳的镇文东在一起,即使不倾诉什么,李瑶瑶也感觉心里安宁了许多。情绪平复下来,困意却一阵阵袭上来,没有睡好的李瑶瑶忍不住呵欠一个接着一个。镇文东笑起来:“怎么像鸦片瘾发了?”李瑶瑶歉意地解释:“昨晚头疼了一夜,没睡好。”镇文东连忙催她:“快回去睡,这里我替你打掩护。”李瑶瑶没有再推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诚恳中带着戏谑地说:“你真好!”她以为镇文东会客气,可是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脸上却露出了害羞的神色。
一倒在床上,李瑶瑶就像昏迷一般沉睡过去了。她也不清楚睡了多长时间,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哎呀!”李瑶瑶一想到孩子,感觉头脑一炸:“坏了坏了,忘记接孩子了。”上小学的孩子每天都是她去接,不想今天却睡得忘了时间,李瑶瑶一边骂自己一边往学校跑,脑海满是孩子孤零零的样子。
学校里空旷而漆黑,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她翻出孩子班主任的电话,声音抖索着打过去。班主任告诉她,孩子被他爸爸接走了。李瑶瑶当下心里一松,才发现自己是一身睡衣一双拖鞋的狼狈样子。本想给莫军打电话问孩子吃饭没有,还是忍着没打,李瑶瑶木然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
“你早回来怎么不叫我一声?”“你去接孩子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见着带着孩子进门的莫军,李瑶瑶莫名火起,向着他吼起来。莫军一脸冤枉,小声说:“看到你在睡就没叫你。”李瑶瑶还想发泄几句,情绪始终忧郁着,她现在想做的,就是没来由地冲着莫军发一顿脾气。孩子提着几个饭盒,怯生生地走过来说:“妈妈,这是爸爸给你带的烧烤。”李瑶瑶余怒未消,恨恨地说:“谁吃他的烧烤,你给我扔出去!”孩子有些不知所措,提着饭盒楞在那里,眼泪断了线的流下来。莫军抢过来护住孩子,不满地指责她:“你爱吃不吃,冲孩子发什么火,神经病!”
看着孩子可怜的样子,李瑶瑶也感觉自己过分了,却不好意思去安抚,转身下楼出去,孩子在背后哭着喊:“妈妈,你去哪里?”李瑶瑶没好气地回:“下馆子!”
李瑶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无论多少委屈,在孩子面前还是克制不表露出来。他们的矛盾多半是通过冷战解决的,她也知道冷战不好,但起码心疼的只有他们,没有伤及孩子。也许,再克制的人,情绪也有崩溃的时候。这样的发泄,让李瑶瑶感觉心里的憋屈疏解了一点点,只是吓着了孩子。一想到这里,李瑶瑶又是一阵心疼。
房间开始变得拥挤、逼仄,空气开始变得窒息、紧张,这又是一段漫长的冷战。各自怀抱着一肚子委屈和怨恨,小心地保持着沉默。无法回避的时候,多半是通过孩子传话。关系变得畏怯,似乎谁都害怕首先打破这种沉默的均衡。李瑶瑶感觉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有一种看不到出口的灰暗和压抑。
生活依然在继续,似乎在向着好的趋势发展。莫军这段时间回来得很准时,即使不回来,也会发个信息,详细地说明应酬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一次回来后出去上街,他竟然大张旗鼓地把手机丢在了家里。李瑶瑶恨恨地翻开了手机,却发现,短信息栏删除的干干净净,一条信息也没有了。看着罪证销毁干净的手机,李瑶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放心,还是应该失望。
尽管依然心存芥蒂,但经历这场风波后,李瑶瑶似乎得到了难得的尊重,只是这尊重显得有些生分与疏远,有些刻意为之的痕迹。李瑶瑶对自己说,也许只能这样了,想在婚姻里保持情感的洁癖永远是一种奢求。日子无非就是这样,他今天还实实在在地呆在自己身边,已是一种福分了,何必去担心未来会怎么样呢。
4
“好了吗?”镇文东在判断她的情绪平复了以后,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李瑶瑶见他问起,还在为那天的失态心有余悸。她生怕一点过头的话,会打破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和分寸感。
“我是问你们好了吗?”镇文东很敏感,他对李瑶瑶情感的蛛丝马迹有一种洞察力。他看得出李瑶瑶克制着自己,也就克制自己。他对别人的婚姻八卦不感兴趣,他只是给李瑶瑶一个倾诉的机会。
“就那样吧,婚姻无非就是那样子。”李瑶瑶的回答有些懒洋洋的。之前他们也谈过婚姻的话题,李瑶瑶多半是讯问式的、请教式的,而今天,她明显有些兴味索然,带着些看透之后的总结意味。
“哦。”镇文东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听出了李瑶瑶回答里面的矜持和敷衍味道。
想说的话终究还是藏不住,看着谨慎而知趣的镇文东,李瑶瑶忽然对自己没来由的矜持有些自失,拍拍桌子叫镇文东:“哎,别假忙了,问你一个问题。”镇文东连忙放下手里的活,笑着点点头:“你问你问。”
“你说发那种信息的人是不是心里特别肮脏?”李瑶瑶依然对信息的事情耿耿于怀。
“是不是有人给你发骚扰短信?”镇文东有点糊涂。
“没有没有,就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李瑶瑶叹了一口气:“现在的社会风气怎么都这样啊?”
镇文东想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这其实很正常,拥有和分享一些低级趣味,也是一种宣泄的方式,算作人性的弱点吧。不要看得太严重。”
“你收到过这种短信息吗?”李瑶瑶反问镇文东。
“呵呵,我的手机是环保手机。”镇文东连忙声明,说完后,又觉得有些卖弄清高的味道,补充说:“也许朋友们都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吧。”
“哎,多几个像你一样无趣的人就好了。”李瑶瑶由衷地感佩着,对比之后,内心里又无端增加了对莫军的鄙视和愤恨:“现在的男男女女太缺乏自重了,也太缺乏对家庭的责任感了。”
镇文东听得出李瑶瑶的话外之音,不免也是一声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你那么好,她还不知足啊?”
“人们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有些事情,我可以看透,但还是放不下。”
“她对你不好?”
“也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婚姻挺没意思的。”
镇文东的话让李瑶瑶感到震惊,潜意识里,她一直以镇文东作为婚姻的表率,可揭开平静的表象,原来婚姻里面都是遍体鳞伤,原来他们都是婚姻里同病相怜的受害者。
坦诚地相互倾诉和安慰,让彼此的距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安静下来之后,李瑶瑶感觉气氛开始暧昧起来,内心里,有一点甜,也有一点慌。相互的好感和信任,隐约变成了一种依恋。每天,她甚至对上班,对上班能够第一时间见到他,充满了期待。
尽管倾诉被小心地控制在距离暧昧较远的范畴里,但朦胧而模糊的情愫,却又是彼此心照不宣。只是谁也不敢或者无心去逾越,经过克制的情意,是温煦而安全的,让李瑶瑶感到愉悦和暖意的同时,不会有太多的负担。
李瑶瑶不是没有担心,只是不敢深想。这份情意越浓,她的负罪感就越深。这负罪感,与道德和贞洁无关,也与家庭和莫军无关。这负罪感是对自己的。她越动心,就对自己越鄙视,她厌恶自己成为了另一个“小娟”,成为了自己痛恨的女人。因为镇文东的背后,有一个和她一样无辜的女人。
冷战依旧僵持着,开始是故意,后来却都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了。没有中间人,没有一个台阶,彼此都尴尬地对峙着。因为情感上的走神,李瑶瑶心里对莫军多了一些理解和歉意。尽管还是沉默,表情和态度上也软了许多。眼看就是母亲的生日了,李瑶瑶心里暗暗着急,带着冷战的局面回娘家,肯定会被细心的家人看出端倪的。
晚上回家,莫军神色中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妈妈生日,我们准备怎么去啊?”李瑶瑶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莫军还记得这个日子,感激他终于主动送了一个台阶下。只是不便表现得太积极,因而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明天,我去街上给妈妈看一双鞋吧。”
冷战不经意结束了,但各自过得依旧很小心,很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客气中带着别扭。李瑶瑶已经很满足了,她想,婚姻也许不适合快意恩仇,也是可以这样抱残守缺的。
莫军回来得很早,帮着拖地、洗衣服、收拾房间,李瑶瑶在一旁袖手看着电视,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她在那一刻,甚至有了一种幸福和恩爱的错觉。
莫军依旧睡在另外的房间,只是他轻悄悄地来这边看了几次,确认孩子睡熟后,他试探着去碰了碰李瑶瑶,这也许算是一种彻底和解的方式吧。李瑶瑶尽管有些疲倦,还是允许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他们多久没有拥抱过了,多久没有亲热过了。
让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疑窦未消、怨恨未消的她,却在与莫军稍显生疏的亲热里,体会到了久违的疯狂和激情。也许心灵的疏远是可以通过肉体彼此拉近的?也许这种怨恨的背后,隐藏的是深深的在乎和爱恋?
疲倦、疑虑、拘束,甚至包括怨恨,似乎在肌肤相亲中被荡涤一空,李瑶瑶有些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心里满是温存,她又太多话想和莫军说了,委屈、冷落、错怪,还有温柔。满肚子的话说了几句,激情过后的莫军却在困意浓厚中敷衍着答了几声,一翻身呼呼睡去了。李瑶瑶气鼓鼓地起身去了孩子床上,恨恨地开灯读了半夜书。只是那恨也是家长里短的恨,不再是伤筋动骨的恨了。
5
给点阳光就灿烂,李瑶瑶现在已经特别容易满足了。也许是辜负太多,伤害太多,一点点改善,也便是一种惊喜了。
其实,李瑶瑶不是一个囫囵的人,很难凑合与敷衍,遇事总要给自己一个说法,是对是错、是输是赢,总该分个清楚。没有整理好自己,没有说服自己,整理好情绪,很难给自己一个快乐的理由。而现在,也不是不想争个高下,只是莫军像个太极练家,有种“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的无为观,当然,这种不争背后是漠视、是忽略、是躲和逃。
李瑶瑶关于婚姻的预期不断走低,得饶人处且饶人,睁眼闭眼看主流,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些深味人生无奈的老话,对于李瑶瑶有种奇特的心理暗示,她甚至都为自己的妥协与容忍能力感到惊讶和骄傲。经过煎熬与折磨,婚姻里出现一点点曙光,都让李瑶瑶感到快乐。只是这快乐里,有一种心酸,类似“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味道。
看着一脸灿烂的李瑶瑶,镇文东也受到了感染,带着戏谑的口吻打趣她:“人逢喜事精神爽,快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了情况?”李瑶瑶笑着点头:“有情况,有情况,不过还是家里的老情况。”镇文东一脸的怀疑:“昨天二十,今天十八,你这魅力散发的,还没有情况?谁信啊?”
镇文东的话,放在以前,李瑶瑶多半心花怒放,而现在,却是当作一种礼貌的恭维听的。曾经对自己身体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多年前随便照出的照片尽管漂亮,却已成标本。当然,李瑶瑶心里觉得自己本质上还是美的,只是这美也仅仅是一种本质了。现在,对照相不太热心,甚至是躲避了,因为照片上的自己,与内心认可的那个本质的自己,已经相去甚远了。李瑶瑶对自己的魅力也不是自卑,而是无视。尽管镇文东的赞美偶尔会让她对自己的审美,有一刻的苏醒,但也被迅速扑灭了。
镇文东的态度比以前松弛了许多,似乎不再害怕彼此的暧昧。过几天,镇文东就要调到其他科室了。李瑶瑶明白,话说得越直露,越光鲜热闹,内里已变得坦然了。对于镇文东的调离,李瑶瑶很矛盾,既庆幸不会在暧昧中陷得太深,又不舍这份办公室里的温情。
镇文东调侃中无意拉开的距离,让李瑶瑶感到,似乎他们交谈中的诚恳,因为岗位调动,也一并带走了。李瑶瑶有些失望,语气中带了点埋怨的口吻:“别老情况的,小心你家里的那位找你算账。”
“她再也不会找我算账了。”镇文东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为什么?!”李瑶瑶一头雾水。
“说出来怕你笑话。”镇文东神色恢复端正,却又有些欲言又止,顿了一会,还是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已经办了手续了。”
“啊——”李瑶瑶尽管之前有些预感,但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感到惊讶,她追着问:“你什么意思?你们真的离婚了?”
“从法律意义说,是这样。”镇文东苦笑着回答,却让李瑶瑶更加困惑。
“听不懂!”
“孩子临近高考了,怕影响孩子。我们是瞒着其他人,悄悄办手续的。形式上还是维持着以前的样。”镇文东自嘲:“现在明星都兴‘隐婚’,他们那是隐着结婚,我们是隐着离婚。”他打趣问李瑶瑶:“我们这样,是不是也叫‘隐婚’啊?”
李瑶瑶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只是一叠声地感叹: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
她确实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离婚”这个字眼,在她心目中,从来就是一个贬义词。无论对错,无论是非,离婚总归是不好的。顺带着,李瑶瑶固执地以为,离婚的人也是不好的,是失败者,是输家,是一种另类。她和莫军结婚的时候,曾经半真半假地约定,无论发生多大的矛盾,谁也不准说出“离婚”这两个字。
现在,对于镇文东的“下场”,李瑶瑶在表示同情的同时,心里充满了对自己婚姻的一种侥幸。只是,她还是想不到,这么冷静、理性、温文尔雅的镇文东,也会沦落为一个离婚者。她感觉,之前对他的迷信与好感,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