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娘

艾立新(右)、覃亚志在一起

作家简介:黎星,本名艾立新,男,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湖北松滋市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荆州市作协会员。《山鸣》杂志执行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在那遥远的山寨》、中篇小说《湾湾的洈河弯弯的船》、《门前是非》、《野猪岭》、《天空那片灰色的云》《烟火》等,作品散见国内多种报刊,并数次获得国家级赛事大奖。有诗词、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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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有    老    娘

艾立新

小镇“南街危房改建工程”拆迁阶段已进入了尾声,老街上的拆迁户基本上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就连最难缠的“钉子户”权家兴,也揣着回迁一套125平米的住房和一间临街铺面以及一些涉迁补助款的协议书,搬进了开发商为他家租赁的民房。

  权家兴家的新住所是一栋三间两层的民宅楼房。楼房的主人在深圳跟了孩子们,留在小镇的空屋有人租赁,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俗话说,树要鸟噪,屋要人嘈,收了房租还有人看守房子,落得个一举两得。况且租赁合同一订就是两年,急于求成的开发商给的租金也不低,房东算是捡了个大便宜。这栋小楼房宽敞明亮,权家兴一家虽有六口之多,却不见显得拥挤,反而觉得比自家那幢老宅屋舒适得多。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能搬进新建的住宅楼时,权家兴心里暗暗窃喜和得意,幸亏老太婆精灵,人啦!不能太老实,老实人总会吃亏!

  权家兴的老娘却打心里不大乐意,八十三岁了,虽说上上下下只爬一层楼,两腿也都抽筋打颤。人家的楼房再好,还是自家老宅屋才是个心里觉得踏实的窝处。

  老人原本就不同意拆迁的,住了一生的老宅屋拆了对得起祖宗?要拆也得让我归山入土了再拆,免得先人不准我在那边归位!刚开始,镇里主管拆迁的领导亲自上门做工作,好话说了几箩筐,老太婆就是不松口。别以为老人是年岁大了不明事理,其实她心里亮着呢!她在装糊涂。

老宅屋都有了百多年历史,家兴他娘十五岁嫁到老权家时,老宅屋那间临街的绸缎铺生意正火红着。门楣上方那块黑底金字的大招牌好气派——“谦祥益”,够响亮吧?听说现在北京城里还有这个商号的绸缎铺呢!老权家绸缎铺的柜房里,带着瓜皮帽,穿着长布衫的大掌柜就是她公爹,自家的生意亲自打点,带着权家少爷,只雇了两个伙计。店面不大,经营的却是绫罗绸缎、纱绢绉纺样样俱全。虽然解放后绸缎铺没了,可公爹那本生意经却让她记忆犹新。立身无本不稳,聚财无商不富。能做生意的房子就是立身之本,借本通商才是高明的聚财之道。所以,老太婆一直有个夙愿藏在心底,那就是有朝一日权家后人能在南街重新开一家绸缎铺,还是挂那“谦祥益”的老招牌,也要做一块黑底金字的大横牌匾。

遗憾的是,她的几个儿女长成后,没有一个认同权家老爷子的从商理念,也缺乏那种特殊的智商。结果直到现在仍然是当干部的当干部,做工人的做工人,只有权家兴还挂点边边儿——卖水果。水果摊就在大街边角落,没占到个好位置,俩口子一年到头风吹日晒,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多少钱,更别说自己盖楼房,开店铺了。

  改革开放后,小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楼房林立、宽敞华丽的新街让人们几乎彻底地忘记了老街的存在。南街店面因此也都荒废了,再也变不出钱来。有钱人开始拆旧建新居,没钱人只能修修补补凑合着住,日长月久都成了危房。里把路长的老街,新旧建筑参差不齐,财大气粗的花钱圈地围墙;“穷则思变”的占地越界搭棚。没几年功夫,原来整齐的石板街已不复存在了,老街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窄道。

老权家那幢灰不溜秋的老宅屋,比一般的旧屋要高出一截,还有那一顺溜儿的石板驳沿至今还保持着它的完整,这都是过去老街店铺子的特征。不过,权家老店铺的影子早没了,若不是有那石墩立柱、穿梁挂檩的支撑,老宅屋恐怕早就散架了。不是权家兴不想再重建,只怪囊中羞涩,那可不是几个小钱所能复兴的,没钱难倒硬气汉。

  权家兴的哥姐们早就不管老屋的事儿了,退休的享清福,上班的混工资。除了年头时节来看看老娘,给点小钱,吃顿饭就匆匆返回市里去了。从没人注意到老宅屋的破败,更没人提起过修整。权家兴也都四十八岁了,还别说那几个老哥老姐的。老娘常嘀咕,人过四十岁,一天不死娘老子,后人一天不兴旺。娘连累幺儿子了。第一次听了这句话时,权家兴感动得流了泪。听的次数多了,耳朵就像起了茧,没了感觉。大哥还当过局长呢!他咋就兴旺?

今年清明时节,退休了的局长大哥权家满从市里回老家给老爹扫墓,破天荒地给了老幺家媳妇五千元钱。老大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你们俩口子照顾咱们娘,虽说尽孝是理所应当,但哥还得感谢你们!不过有件事情想给你们打个招呼,就是这南街拆迁的事儿。危房改建是政府关注民生为百姓谋福祉的大好事,大家都应该支持和配合。听说就因咱家没签字其他人都看着呢!多丢人啊!你大哥大小也曾是个领导干部,你们就这样给我脸上抹黑呀?前天,这里刚到任的镇委书记到市里开会专程去看我说了这事,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要是市委领导过问,我该咋交待?

  权家兴夫妻俩不敢吭声,倒是老太婆接了话茬。你也别怪他俩口子,是我老婆子的主张。做啥事都要合情理,生财也要讲个良心。咱家偌大一幢老宅屋只给六、七万元钱的补偿,听说还不管安置呢!不安置拆迁户咱们住在哪?危房改建为的又是啥?那些外地来的开发商占地建楼房,转眼就能赚大钱,他们的良心被狗给吃了?不是咱不签字,是没理由去糊里糊涂地签字,他们当老百姓好哄好诈啊?你也别在家里打官腔,你不也退休了吗?还管啥闲事!老太太的一席话将大儿子噎棏心慌。

  老大的独生子在市国土资源局工作,据可靠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被提拔重用,组织部门正在考核。小镇拆迁的事情遇到了阻力,镇委书记上门拜访的用意不言而喻。这新上任的镇委书记可是进了市委常委班子的,弄得不好会影响到儿子提拔的事情。老大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就是想来解开这个结。原以为是小弟耍刁,哪知道是家中的老太婆在作梗,看来难度还不小。

老大改换了语气,小心翼翼地对娘说,您老说得也在理,不过有些事是大伙儿误传了。政府怎会不管安置呢?危房改建为的就是让大家住得安全,住得安心。至于要求拆迁补偿,那是法律赋予公民的合法权益,无可厚非。现在不是还在协商吗?您说得对,做啥事都要合情理,大伙儿的诉求只要是合法合情合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只不过咱家可不能当阻力,您老儿子是政府人,吃官饭还得摇官船。虽说我退休了,还有您老的大孙子啊!不瞒您说,你大孙子这次能不能提拔,都还要看您的恩典呢!

  老太太听出了大儿子的弦外之音,涉及到大孙子的官途,不得不权衡利弊关系。老太太说,老大,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娘也不好再多说。你兄弟为人老实巴交,娘不得不帮他俩掌掌舵。你放心,咱老权家没有糊涂人,只要政府安置妥当,补偿合理,咱们不会给你难为。  

  老大没说错,新官上任三把火,镇委书记亲自督办,很快就与拆迁各方达成了协议。虽说还有个别拆迁户不太满意,毕竟开发商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就这样,权家兴一家人率先搬到了安置房。

  新楼房还不见影儿,权家兴对即将得到的门店铺面开始了策划。老太太说开一家绸缎铺,像往年你老爷子那样的格局,做一块“谦祥益”的金字牌匾挂上;孙儿媳妇说,如今谁还买绸缎布做衣裳?镇上的服装超市、时装精品店的时尚货多着呢!还不如开一家童装店,免得自家孩子年年花钱去别处买衣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权家兴决断地说,我想好了,就开水果店。本钱要的不多,进货容易,卖起来也简单。咱们都摆了十几年地摊,也该有个正儿八经的店子了。

  老太太不顺气了,怄得只打嗝,一连好几天都不太消饮食。儿子媳妇以为是老人厌食,也没多在意,挑了些新鲜水果要娘吃。过了几天,老太太的气慢慢消了,也就自己安慰起自己来。都老大把年纪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鬼晓得明年还过不过得去那道坎儿?儿子要折腾就随他去吧!老太太不再唠叨,索性窝在楼上不下来。每天孙儿媳妇要去二医上班,连重孙子也上机关幼儿园去了,权家兴俩口子要去摆地摊,自然没人给老人作伴,老太太只好陪着那台电视机。老眼昏花了看得吃力,老太太就闭着眼睛听,有时听着听着就在沙发里打起了瞌睡。唉,人上了年纪就孤独起来。也怪不得孩子们,而今都得奔生路,不干活儿谁养你?

  这一天,老太太精神很好,睡了个午觉起来,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就着那口假牙边嗑南瓜籽儿边看电视。数字电视的频道太多了,不知看什么好,老太太就按住遥控按钮,随意切换频道。当她看到“收藏天下”正在播放的古钱币鉴赏节目时,脑际里突然灵光一闪,那些有光头像的有窟窿眼儿的钱币怎么那样眼熟?想着想着,一拍脑门儿,差点乐晕了过去。她倏然想起了四十五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正是文革时期。小镇也像全国一样卷入了政治运动的漩涡。那年头,“成份”太高了不是件好事,那是枷锁,锁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人的命运。老权家就因为解放前开过绸缎铺,还在乡下置了一些田产,就被戴了顶“工商业兼地主”的帽子。也因此产生了了永无止境的困扰。

  老太太那年正逢“节疤”年岁——三十六,小限之龄。小儿子权家兴才满三岁,老二老三读小学,老大上初中。原本期盼权家能出个出人头地的读书人,却偏偏碰到了个什么“文革”,全国“停课闹革命”。权家的孩子只能躲在家里,跟着大人们夹着尾巴做人。

天安门城楼的革命火种确实能星火燎原,没几天就把小山镇燎得乌烟瘴气。独一无二的那条老街上,清一色的木板门壁上贴满了杀气腾腾的大字报、红标语。一群群箍着“红卫兵”袖章的娃娃们,到处肆无忌惮地砸门入户,翻箱倒柜,打砸毁物。说是响应林彪副统帅的号召——“破除四旧”,要扫除一切害人虫,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彻底毁灭一切资产阶级的东西。老权家是挂了号的“黑五类”家庭,自然厄运难逃。老爷子和孩子他爹成了“红卫兵”批斗的对象,在老街上“造反派”的游行队伍里从没缺席过,总是挂着黑牌,戴着高筒帽,被架着“土飞机”押解在队伍的最前面。

按说老权家是个老门老户的地主家,咋说也该有些黄白货,或者是其它值钱的物件。可是前来抄家的“红卫兵”只砸碎了一些雕花床柜、坛坛罐罐和一尊财神菩萨塑像,再也没有其它收获。恼怒的“红卫兵”们气得打折了孩子他爹的一条腿,直到十年后离开人世时还是拖着一只跛脚。事后老爷子也很纳闷,记得老夫人在世时曾有个首饰盒,怎么也没了踪影?

  其实,那些东西都被他儿媳妇藏起来了。家兴他娘是个有心计的人,“红卫兵”抄家多大的动静,能不引起她的警觉?老夫人逝世前把首饰盒给了儿媳妇,让她留着。叮嘱说世道不安稳,不能不有个防备,也许哪一天老权家衰了败了还有个积蓄救急。家兴他娘见家里一天天岌岌可危,就用公公房里的那个装有透眼铜钱的大肚老瓷坛,把婆婆给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装了进去,然后悄悄地埋在了自家偏厢房的墙角地下。她不敢声张,怕走漏了风声。家兴他爹断腿后,她更不敢道出实情,因为是她的犹豫导致了丈夫的残疾,她怕受到谴责。于是偏厢房地下的老瓷坛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四十五年过去了,世事变幻无常。阶级斗争的闹剧早已谢幕,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受人歧视了。自从权家老大当了局长,老权家更是扬眉吐气,盛世年间,家兴他娘居然将藏宝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电视机里还在播放寻宝节目,老太太却没心事再看下去。听说这两天那些大铲车正在拆除被征地上的老房子,不知自家那老宅屋拆除没有。想到这,老太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双手只拍沙发扶手……

  

  都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却偏偏给权家兴碰到了。刚开始听到老娘说起那段离奇往事时,权家兴俩口子还以为老太太在讲古呢!后来见老人激动的神情也不像是在编故事,这才明白财神爷上门了。大肚瓷坛子该装多少金银珠宝?想想都能让人眼冒绿光,心如猫爪挠痒痒。

  权家兴急急忙忙地回到老宅屋处,几台大铲车正在张牙舞爪地拆墙清场。老宅屋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废墟。幸好后面那间偏厢房还只是刚揭去屋顶,四面断墙尚存。权家兴给工头塞了一条满天星的“黄鹤楼”香烟,说家里丢失了件重要的东西,很可能被埋在了废墟下,请哥们高抬贵“铲”缓缓,让我们寻找寻找。工头掂掂手中的香烟,一挥手让铲车掉头去拆另一栋拆迁房。

权家兴立刻猫着身子,从耷拉下来的床角檩条下钻进了偏厢房。工地上铲车轰鸣,被拆房坍塌巨响,丝毫没有影响到权家兴。他娘将埋宝的地方详细地告诉了他,就在西南墙角地下。权家兴挖开上面的实土层,小心翼翼地刨着土,娘说过是瓷坛子装的,不能挖碎了丢了那些宝贝疙瘩。刨了二尺多深,露出了一团破絮,权家兴丢开铁镐用手继续刨去浮土。不一会儿,一个被破棉衣包裹着的老瓷坛终于显现出来。破絮已经腐朽,触手即成碎末。权家兴匆忙脱下自己的夹克衫将老瓷坛包裹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提着铁镐从废墟间钻了出来。

  家兴,你在干啥?权家兴冷不防打了个惊颤。一抬头,是亲家公褚兆元。亲家公的两眼充血,就像得了红眼病。权家兴拍拍身上的泥土,说,一点家里的东西忘了搬走,这不,都被埋在废墟里啦!

  啥稀奇宝贝?让我瞧瞧。褚兆元伸出了手。权家兴连忙用手臂护着怀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说,那不行!这东西稀罕得很,弄坏了你赔不起。

  褚兆元满脸尴尬,心里却恨得咬牙,不就是老地主留下的那点东西吗?呸!老子的女儿是你的儿媳,老家伙都死了还是归我女儿掌管当家。你得个屌!

  权家兴也不再搭理褚兆元,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抱着坛子急匆匆返回出租屋。一路上,权家兴心里直嘀咕,褚兆元好像知道些什么,怎么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现场呢?肯定是儿媳妇给娘家通风报信了,真是个养不家的东西!

  刚过去两天,权家掘宝的传言就在小镇上蔓延开来。接着,权家兴的老哥姐们也罕见地聚在一起回来看他们的老娘。都说有好戏可看了,可任街坊四邻猜疑诋毁,权家人就是不露声色,悄然而来,匆匆而去。如此一来,掘宝之事更平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权家兴照样每天出他的水果摊,依然和顾客为几毛钱斤斤计较,哪像个得了金元宝银疙瘩的暴发户?亲家公褚兆元却认为权家兴是在玩忽悠,耍障眼法。财不露白谁不知道?褚兆元想从女儿口中知道更多的情况,女儿说,不关您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呛得褚兆元直翻白眼。妈的!出嫁的女儿他家人,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养。

  其实,女儿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老太君在家庭会上发布了“禁言令”,谁透露此事将取缔其藏宝继承权。

  那天,接到老娘亲自打来的电话,权家儿女们在第一时间里赶到小镇老街,聚齐在权家兴的过渡房二楼客厅,都是合家赴会,坐的坐站的站,客厅显得有些拥挤。老太太今天精神特好,一五一十地说了藏宝事情。末了一句话——藏宝怎么分?

  权家兴从卧室抱出一个老瓷坛放在老太太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一个式样古朴的老瓷坛,彩绘土气,色彩暗涩,只有那条笨拙的红尾鲤鱼还有些抢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值钱的东西。权家兴把坛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茶几上,叮当哗啦铺满了一茶几。大伙儿不由地眼前一亮,权家还真的有宝!除了两根小金条,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并有许多铜钱和光洋。

  老大从局长位置上退休后对钱币收藏颇感兴趣,对历代钱币略有了解。他的眼光掠过茶几,不用细看就知道这些近百枚铜钱中有唐开元通宝、光绪通宝、宣统通宝、咸丰钱,还有袁大头……其中或许会有绝品。老大有些动心,却不露声色,毕竟是长兄,私念闪过后倒生了些歉疚。

大姐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那年头赶上了“知青上山下乡”的末班车,在农村受不了那般孤独和歧视,嫁给了当地农民的儿子。虽然老娘颇有微辞,好在丈夫在松宜煤矿当矿工,几年后做了家属来到矿区,而且离娘家也就十多里路,倒也不觉得做个家庭妇女有什么不好。如今儿女都在深圳做事,钱没少给,却难得常回家看看。大姐夫也退休了,两老就到深圳带孙子,前不久刚回家就碰上了这件好事。大姐只知道金子值钱,原以为金条一定不小,谁知也就只小手指那么点点。不过,擦拭后的小金条金光灿灿,诱惑力却一点也没减小。娶媳妇时费了好大的力才备齐“三金”彩礼,两根小金条该打多少对金耳环?大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两条“小黄鱼”。

  二姐却心不在焉,好像对这些财物不感兴趣。也难怪,二姐的小儿子都快三十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结婚的先决条件就是在省城买房。如今房价居高不下,待嫁的姑娘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二姐夫是公务员却不居要职,想腐败都难。听说准媳妇有些躁动不安了,儿子着急,做妈的更急。乍听家有藏宝,喜出望外,只是见了那堆古董后却大失所望。别看二姐是女流,学识和见识都不亚于大哥。过去的山里土财主哪会拥有稀世珍宝?这些物件充其量也就值得个四、五万块钱,更何况还要通过烦琐的变卖过程。全数收于囊中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近火。所以,二姐在老娘讲话时走了神。她在盘算另一件事情。

  老幺权家兴呢?他什么也没想,也没抱有任何奢望。从小他都是听从哥姐们的支使,如今做了爷爷还是如此,谁叫他个性懦弱呢!

  在座的小辈们都很知趣,这是老辈们的事,插不得嘴。尤其是大嫂、姐夫和孙辈媳妇们,外姓人啊,只能跟着沾光。

老太太见儿女们都不吱声,心里好欣慰。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为了钱财手足相搏的事多着呢!上街老陆家的俩弟兄为了争遗产打得头破血流,让街坊们背后直戳脊梁骨。咱老权家的后人们看重的是亲情,亲情千金难买!八十三岁的老太太并不糊涂,如何分配这些宝贝,她心里早已有谱。儿女们都已经是半百出头的人了,膝下也是儿孙围绕,做好了这件事也算是给他们死去的爹一个最后的交代。

  老大,说说你的意见!老太太点名了。大儿子在老太太心里就是一家之主,虽然他很少过问家里事。能说什么呢?老大知道娘器重他,可娘心里最心疼的还是老幺家兴。自己在职的那些年月里周旋于官场公务,却淡薄了亲情。那时本可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为家兴找个工作却没有办,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拍招来非议影响宦途,因此,没少听老娘的埋怨和唠叨。直到退休了,随着原来的同僚和部下有意无意的疏远,这才有了世态炎凉的感悟。有了乡情亲情的回归。说实在话,除了那些古钱币,其它都看不上。什么珠宝首饰?都是些劣珠银饰。至于那两根金条,他知道娘不会给他,扶弱不扶强,做娘的都是这样。况且,他也不缺钱。老大清清嗓子说,这两根金条就让二妹拿去银行兑现后和大妹、家兴分了。首饰也值不了几个钱,谁要就给谁吧!

  那你呢?老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老娘精明,早已洞察秋毫,老大赶忙咳嗽了两声连说我什么都不要。老太太一摆手说,你的环境比弟妹们都好,娘知道你不会和他们争。就将这些“铜角子”和“明眼钱”带回去给你孙子玩吧,说完又向老大笑了笑。

那些小辈们见过稀奇物早已散去,这哪能与他(她)们手中的iPhone媲美?客厅里只留下神情凝重的大人们继续密谈。老太太以为事情已到此为止,谁知二女儿此时节外生枝,一下子让老太太陷入了为难之中。

  二女儿沉默了很久,本不想惹娘生气,也不想和家兴翻脸,但想到小儿子的婚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诉求。娘,我们都是您所亲生,虽说手指长短不一,却是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些宝贝我都不要,我想要钱给儿子买房。家里拆迁补偿不是有二十多万元么?家兴得了住房和店铺,我就要这笔钱。本来笑颜可掬的老太太听她一说,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老三啊,谁告诉你有那么多的补偿款?就那六千块钱还是包括搬迁费、原装修补偿和因拆迁耽误了的误工费呢!不是你哥回来发号施令你看我答不答应搬迁。这下好了,你们倒打起了拆迁款的主意。

  大女儿一旁听了也觉得妹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儿女都有老屋的继承权,老幺一人独占也太过了些吧?大哥么,他不缺钱!把补偿款给二妹,金条就给我吧。老太太气得倒噎气,用手指着大女儿直哆嗦。

权家兴见老娘老姐都不高兴了,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家兴的老婆早已满肚子怨气,见两个姑姐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就不打一处出。怎么啦?老幺哪点对不起你们?这几十年你们为权家做了些什么?老宅子破烂了你们出钱维修过吗?老娘病了你们求医熬药服侍过吗?家兴下岗后和我整年蹲屋檐、窜街巷,被城管追得满街跑,不就是为了卖点水果养家糊口,赡养老娘,你们谁关心过他?你们一年回来一两次象蜻蜓点水——只是表表情,反倒让我们象服侍稀老子,桌儿上桌儿下生怕得罪了哥姐。现在亏你们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想要钱要房要店铺你们尽管拿去,没有这些权家老幺照样能活下去。说完一甩手气冲冲地离开了客厅。

  几个做大的被弟媳一番话说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回头看老娘,忽然觉得她一下子又衰老了许多,老太太萎缩在沙发上,潮湿的两眼变得空洞无神。老大知道事情闹大了,赶忙制止了两个老妹,自作主张将茶几上的那些物件分给了两个老妹,并给老娘赔了许多不是。弟媳罢厨不见了身影,晚餐没了着落,虽然权家兴一再挽留,哥姐们还是各自带着家人怏怏地走了。

儿女们不欢而散,老太太很沮丧很难过。权家兴一旁劝慰老娘,娘啊,二姐有难处我也该帮她,要不咱把店铺当期货给卖了,先让她给孩子买房?不行!老太太也很倔强。那是你两口子下半辈子的衣食出处,也是咱老权家根基老屋换来的。你二姐也太不明事了,不是怕她恼真想骂她一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想和娘家争祖业,真是个不清白(不明理)的东西!

  人是走了,可茶几上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下,权家兴自然也没收获。老太太看了看那个空空的瓷坛子,神色暗淡地说,他们分了也好,只要你守得住店铺就有好日子过,你爹那时不也说过“无商不富”吗?娘年纪大了,也不知明年那道坎儿还能不能迈过。唉,娘若走了,你就用这个瓷坛子装我的骨灰吧!好歹是老辈人留下的一个念想,娘见了你爹也有个证物啊!

五  

  老太太的话居然灵验了。就在第二年入冬时,老太太真的走了。

  藏宝带来了亲情的分裂,几个赌气的儿女再也没回家。老太太一直都很抑郁、感伤,这一年里,话也少了,人也蔫了。就在入冬的那一天,血压飙升,猝然逝世。

  兄妹再聚安葬老太太,遵其遗言火化后用老瓷坛安放骨灰,葬于月峰山。兄弟姐妹再无往来。权家兴的亲家公褚兆元逢人就说,还是当过干部的人呢,鹜野不孝,薄情寡义。 

  “南街危房改建工程”竣工,开发商的承诺得到兑现。权家兴回迁新屋后,店铺没用来开水果店,也没按照老太太的遗愿子承父业重开绸缎铺,而是听了儿媳妇的安排装修了门店卖童装。儿媳妇也从二医院辞职回来,做了令昔日的小姐妹们羡慕的个私老板。家兴的老婆大他一岁,今年也拿到了养老金。孩子们不想要爸妈再劳累,狗伢子开车跑长途,家里也要人料理。于是,权家兴夫妻俩也就回家当起了后勤人员。每天接送孙子,洗衣做饭,打扫清洁。闲暇时看看电视,偶尔到店子里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夫妻俩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随着年关接近,家兴的老婆发现丈夫有些心绪不宁,做事也有些丢三落四的。问了好几次,都支支吾吾的。年底的事情多了,家兴的老婆也就没再在意。

  又到春节了,大年三十,权家没了往年的热闹。老太太不在了,一年一度的“团圆饭”吃得有些冷冷清清。从不喝酒的权家兴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泛红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乖巧的儿媳妇拉了拉婆婆的衣角,偷偷用手指向公爹。家兴的老婆心疼地看着丈夫,同床共枕几十年何尝不知道丈夫的心事?她边往家兴的碗里夹菜,边劝慰丈夫说,狗儿他爹,你别将心事闷在心里。不就是和哥姐那点事么?明天咱们一家到新江口给大哥二姐他们拜年去。他们不会记恨我们的,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谁叫我们是做小的呢!小孙子也在一旁欢蹦乱跳地叫着,要去看大爷爷咯!

七 

  都市里的除夕之夜,格外灯火辉煌。权家满像平常一样出来绕着小区绿化带溜达,时而停步看那些小顽童们燃放烟花。权家满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香烟。家里不能抽烟,一家人对他的这点嗜好都很排斥。原来在职的时候,好烟好酒促成了不好的生活习惯,到老了,“三高”附体,为了自己的健康也得戒烟戒酒。本来他都有半年多没吸烟了,今天,他总感到心里闷得慌,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会感到一种从所未有过的孤独和失落。一种强烈的吸烟的欲望,让他的烟瘾发挥到了极致。

  或许,真的是人到晚年对亲情的依恋就会格外地强烈,那颗曾经被世事尘裹的心就会变得柔软。自从娘逝世后,权家满就好像一夜间失去了靠山。这是一座人伦的靠山,因有这座山,他才感觉到心里的踏实和自信。亲情的靠山是要有人接力筑成的,娘是亲情的中枢和纽带,娘走了,亲情的纽带真的就从此断裂?他感到了肩头的沉重。他还是去年娘病逝时回去过一次,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与弟弟家兴疏远,难道就为了那些遗产?是那房子还是那些至今不知道数目的补偿款?当了大半辈子的干部,不敢说一生清廉,却也不至于缺房缺车缺钱。难道是一种潜意识在作祟,还真有那么一点点贪恋的欲望?

烟头烧着了手指头,权家满将烟头扔在脚下踩熄,在小区凉亭里的条椅上坐了下来。天有些酷冷,他将头往羽绒服里缩了缩,吸了一下鼻子。记得那年,春节前几天,老娘让家兴来接他一家子回去过年。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弟兄俩坐在这张条椅上促膝交谈,说的最多的就是老娘。权家满心里清楚,弟弟夫妻俩下岗失业,自谋活路,奉养老娘,养家糊口,老家诸事都是弟弟担着。正如娘在世时说过的那样,他一个做哥哥的何曾管过?拉着弟弟那双因冻疮贴满胶布的手,权家满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弟弟给他带来了熏好的羊胯子和香肠,回去时带走了一大包哥哥家里的旧衣服。想到这些,权家满的心好像被针戳了一下,亏心啊!

  一家人都围在宽敞的客厅里,边吃点心边看央视春节晚会。满屋笑声盈耳。权家满从小区溜达回来,躲进卧室里独自打开电视,调到自己每晚必看的“鉴宝”节目看起来。主持人正在卖弄着自己“贩”来的鉴宝知识,时不时秀出一件唬弄观众的“宝贝”让人猜不透真假,最后请专家揭秘。总是那么一套环节,没一点创新。权家满心不在焉,心绪还纠结在刚才的动情中。

  突然,一个似曾见过的藏品出现在荧屏上。那是一个体型笨拙的老瓷坛。专家正在点评综述,这件名为“五彩鱼藻纹大坛”的藏宝,估价200万人民币。鉴宝现场一片哗然。

  权家满瞪大双眼,一脸惊愕。那不就是老家装过藏宝的老坛子吗?那条尾巴翘翘的红鲤鱼让他记忆犹新。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在倒藏宝的过程中将坛口磕缺了一块。权家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或许就是相像而已。藏宝是件很严谨的事,鉴宝更需如此。他发现这个瓷坛子上面鲤鱼的朝向不对,而且上面的花纹也有些不同。既然有差别就应该不是该宝物了。

  这时,卧室里的电话响起,接过一听是二妹的声音。哥,你在看电视吗?鉴宝节目,那个价值200万元的老坛子!二妹也在玩收藏,她本来就在市博物馆工作。看到了!权家满说,别胡思乱想!没那好事儿!何况那条鲤鱼的朝向不对。咱家先人没这能耐收藏如此宝物。就是真的你又能如何?老娘睡在里面了,你能把它挖出来?醒醒吧!二妹,亲情比什么都珍贵。要不是你那次要老屋拆迁补偿款,咱们会和家兴弄得六亲不认?说不定娘还能多活几年呢!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权家满知道二妹并没放下电话,他静静地等待着。好久,好久,那头传来二妹的抽泣声,哥,我想娘了!

 

九 

  小镇有个古老的风俗——正月初一不得早起,要“挖觉”。辛苦了一年的当家人理应好好睡个懒觉。家里的子女也不准早出,先人们立下的规矩——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当然不是白拜,有压岁钱拿。父母都不在世了的,做小的也要在初一去给长兄拜年,长兄如父嫂如母嘛!往年这一天,老权家可是四代同堂,亲情融融。老爷子不在了,老太太不掌财权,掏腰包给“压岁钱”的当然是老大权家满了。所以,家兴的小孙子最喜欢“大爷爷”。一大早就在暖和的花被褥里闹腾,叫着要去给大爷爷拜年得“压岁钱”呢!

  权家兴没“挖觉”,睡不着。昨天吃“年饭”时老婆的那番话让他彻夜难眠。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如今形同陌路,他好懊悔。哥姐们没错啊,老宅是祖业,子孙都有份儿。自己就该坚持将门店卖了分钱给哥姐,没门店不是照样能卖水果么?老婆说得对,今天就带着孩子们去给大哥拜年道歉,只要哥姐能原谅,怎么做怎么好。权家兴招呼孩子们快些收拾,好早点打车去市里。

  老婆拿出一套崭新的咖啡色福字大花吉庆缎面唐装,硬要他穿上。那是儿媳妇自作主张给买的,说是老爸的淳朴气质适合穿这种典型的民族服装。权家兴穿上后总觉得有些别扭,这与路边卖水果的反差太大了。粗糙的双手不敢挨着衣裳,慎拍一不小心将缎面刮出丝来。一脸窘相让孩子们偷着乐。老婆说,去给大哥拜年不能给他丢人,市机关大院的住宅小区里都是些有权有钱的人。家兴一听也是,便穿上了这身行头。家兴准备去开门。正月初一开门是有讲究的,他让儿子拿来炮竹缠挂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准备在门前燃放鸣响,这叫“开门大吉”、“喜迎财神”。

大门一打开,儿子便出去点鞭炮,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只见门外一顺溜儿地站着一群不速之客,儿子惊喜地高喊着,爸,大爹二姑他们都回来啦!权家兴闻声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大哥泪流满面。家兴的老婆也跟出来拉着姑姐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亲家公褚兆元高声叫道,狗伢子,大喜事啊,快点鞭炮!

  一时鞭炮鸣响,彩光四射。欢笑声、道喜声此起彼伏……新街、老街都充满了祥和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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