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宁远人放牛

散文丨放牛

作者:欧阳杏蓬

我五岁起,就跟着奶奶放牛。我的牛是生产队的一条黑牯子,不健硕,也不瘦弱,见了土坡埋头去磨角,但斗角的事很少发生,一年里头,跟生产队的牛,只是斗一两个回合,完全没有那种拼死拼活的争输赢。而有一次却吓哭了我,我的这条黑牯子跟邻村的一条牛斗角,把对方撞倒在草地上了,人家恐吓我,说我的牛把人家的牛撞死了。我一想到这事儿可怕,就哭了出来。在石崖下扯羽毛草的奶奶听到了我的哭叫,抓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从石山里爬出来,睁大她的那只独眼,问我什么事。我说我们家的牛撞死别人的牛了。奶奶问在哪里?我指给她看。奶奶安慰我:你先莫哭了,我去看看。我奶奶走近牛脑壳边,欠着身子看了看,回头到石山窝里摘了一张粑粑叶子,盖在牛眼睛上,说:大家散开,等下牛就站起了来了。看着奶奶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不哭了。过了一会儿,躺在地上装死的那头黄牛跪了起来,看看左,看看右,撑起四条脚杆子站了起来,继续在地上吃草。看到这结果,我才去安抚我家的牛。
  牛跟狗一样,都是有灵魂的牲畜。生产队杀牛,都是在下午,牛都上山了,才把留在栏里的老牛牵出来,用犁藤索拴住鼻子,绑在树桩上,在东干脚找出一单身汉来做刽子手。查叔那时没有结婚,孔武有力,能一担挑两百斤煤不打哆嗦走两里地。查叔找出一个八磅锤,一个生了锈的斧头,自己提八磅锤,把生锈的斧头交给旁边的后生,自己一磅锤下去砸不死牛,旁边的人就再补上一斧头。牛被绑在树桩前,黑背黄肚,却一点也不惊慌,而是很安静的眨巴着眼睛,摇着尾巴驱赶胯骨上的蚊子。直到挨了一磅锤,打了一个趔趄,想站起来,想挣开索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才会埋下头去,旁边的人再补上一斧头,牛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它至死都不会相信,人们会这样来对待它的做牛做马。
  

与杀牛相比,看牛是个轻松活。在东干脚,看牛的只有两类人,一是干不了活的尚能爬山爬岭的老人,一是我们这些孩子。先帮生产队看牛,后为自己家看牛。放牛地点通常是在东干脚村的后山上,人站在石头山,牛在草坡上边啃边走。看一眼牛,看一眼山下,大晴天里,夏季田野一片青绿,路上的人都戴了黑顶棕丝斗笠,即使这样,我们也能分辨出路上走的是谁的爹。秋收前田野一片金黄,稻浪层层,让人满怀激情跃跃欲试,秋末入冬,东干脚的田野像一张死人脸,青灰沉静,如同休眠。然而,我们还是喜欢爬上山,到山顶上去,这里能碰到其他的放牛人。
  东干脚的后山顶,是一个圆堆,长草,但堆顶是一块大石头,四周石头和草伴生,就像男人和女人处在一起一样自然而然。山风吹,草就相互拥挤,摩擦出浪花一样的声音。站在这个圆堆上,可以看到山背面这边的弯子何家、两江合围的清水桥、田亩中间的罗坝院子。弯子何家的牛多是女人在看,三五个挤在一堆,或聊天,或织毛衣。偶有一次,我们遇见了一个看水牛的女孩,一边沿着山道走走停停,一边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好像有鸡毛拂过我们的头皮,更要命的是,越看那女孩子,越觉得不可思议,穿着小白裙,带着圆顶布帽子,站着像朵蒲公英,生怕被风吹了去。印着她样子的那个黄昏,在我心里储存了下来,只是,再去山顶,即使遇到弯子何家的女人,也没有找出她来。弯子何家靠近清水桥集市,村里女人的穿着,比东干脚的人时髦多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一湾清水的滋润,使她们个个貌美如花。但是,两边的人从不交流,就像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一样,相逢只是看一眼,然后各走各的道。盖因弯子何家和东干脚的人有仇,弯子何家的人进东干脚的山偷柴草,被东干脚的人抓了,不仅没收镰刀钎担,还去弯子何家,把他家的猪也赶了回来。因为这事,两个村的人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在山上,我们面对面了,很好奇,也不会有人主动去理睬。弯子何家的女人坐一个山头,东干脚的人坐一个山头。乍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细看起来,都是这山的一部分,融在山色里了。
  

牛群安静吃草的时候,我们也会去找“刺激”——进山洞去寻宝。东干脚后头岭山洞不多,岩缝多。在一九四五年前后,这山上聚集了一帮土匪,土匪头子是九龙岩的人,吃大户抢了大户人家一只金碗和一双金筷子——东干脚的人再说这些故事的时候,说得有模有样好似亲眼见过。这帮土匪弄的地方不安宁,当地人就请了军队来围剿,这帮土匪选择了东干脚的后头岭来安营扎寨,却不知道,岭上的那口井是个季节井,到了秋天就断水。这帮土匪受不了缺水,冲下岭去,被国民政府的军队团团围住,响了三个时辰的枪,据说土匪一个也没能跑出来。当然,土匪头子的金碗金筷子就有可能藏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当我们在石山上像猴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时候,岩鹰尖叫着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盘旋,这里没有宝藏,而岩鹰的窝可能就在附近。但究竟在那个石缝里,却很难找得出。我们站在尖利的石头上,看着空中盘旋的鹰,才发觉山岭的安静和湘南的辽阔。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春天雨水多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上山。早上山草凝露,上山会一身醮湿;若是下午,也怕山道湿滑,摔了牛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春哥经常把牛放在井头上的水田边,水牛在绿色的田埂上慢悠悠的甩着尾巴吃草,春哥背着斗笠,在田埂上走几步,立定了身子,就对着青山就唱了起来:
  “你挑着担 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罢艰险又出发 又出发
  ……”

青山脚下是水渠,春水在流啊流;田野里开着油菜花,经过雨水洗刷,显的更是金黄娇嫩;卵石路边高高的苦楝树正吐出嫩绿新芽,而黄色的苦楝子正在路边的泥泞里腐烂;沿着田耕路望向远处,天际是一抹轻烟。东干脚村头的桃树正在开花,火红火红的,拉开季节的序幕。河道里传出的哗哗水声,似乎在提醒人们注意时间流逝的飞快,转眼就是柳绿莺歌的夏天。春哥没有在意着这些,他新买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为他开启了一扇窗,他放着牛,而他对生活的向往,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
  奶奶坐在屋檐下,用她的独眼看着我,是的,我这个放牛娃已经长大成人,但令我一生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她的另一只眼睛怎么了。全东干脚的人也不知道,就像一个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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