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那么相爱

左云以为,她和老陈会老死不相往来。

城市这么小,从东到西,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过了十年才重逢,时间足够长了。

左云的私房菜馆开在弄堂里,来的都是熟客。在一个周末,老陈便被两个熟客猝不及防地带到了左云面前。

左云当时正在柜台算账,两个男人咋咋呼呼地涌进来,直嚷着要找老板娘亲自点菜。左云盛着一脸笑意站起身,意外地看到了跟在那两个男人后面的老陈。

老陈胖了许多,头发也秃了不少。当他将同样意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左云一怔。

左云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把三个人带到位置坐好。

点菜,上酒。整个过程,她从容淡定的像团微风,即便眼光扫到老陈之时,也是一个轻描淡写的路过。

反倒是老陈,故作镇定之下,眼神中透出一丝掩藏不了的慌乱。

左云曾想过,如果再见到老陈,内心定会万马奔腾。却没想到,短暂的惊讶之后,冷漠得连个涟漪都没泛起。

左云被自己的反应吓到。

时光真是把刀,砍掉多少盘根交错的年少情怀。

十八岁的左云,背上是个灰突突的行李包,刘海贴在额头上,尖尖下巴上挂着汗珠,卷着一身酷暑的热气。她就是以这副模样,敲开老陈在城西的出租屋。

老陈从屋里探出头,三十多岁的男人,精瘦,戴着黑边眼镜,因为烟抽得太多,嘴角翘着干皮。他的老头汗衫已经有点发黄,后背的地方破了一个洞。

他呆望着门口这个水嫩的姑娘,直到左云做完自我介绍,他才失态地把她让进屋。

那时的老陈才华横溢,在一本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小说,得了个什么奖。网络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的年代,左云把电话打到杂志社,求爷爷告奶奶,才要到了老陈的联系方式。

在和老陈取得初步联系,确定他还是单身之后,左云毫不掩饰一个少女的崇拜和爱慕,坐了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奔到老陈的城市。

简陋的出租屋里,圈着夏天特有酸臭味道,头顶上一台咿呀作响的破吊扇,二十四小时开着,也吹不散那种臭味儿。

若干年后,左云回想起那段时光,能在那个破地方一住就是八年。她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因为那伟大无比的爱情。

2

左云家的经济条件不错,只是她只对文学感兴趣,心怀作家梦,一门心思奔向她理想中的生活。

她给老陈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那时候,笔记本电脑很奢侈,老陈成了他们那波人当中第一个用上的。

大家凑在那间出租房里,烟雾缭绕地聊世界名著,聊雨果,莫泊桑,曹雪芹。左云一边给大家沏茶倒水,一边听得痴迷。这对她来说是个全新的世界。

她把自己写的小说拿给老陈看,老陈挺奇怪地瞄她一眼,这是你写的?左云羞涩地耷拉着眼皮,点点头。老陈便嗯一声,说她有灵性和天赋,以后会帮她发表出去。

得到老陈的认可,左云窃窃欢喜。

生活中只有爱情是吃不饱肚子的。老陈那点微薄的稿费,付完房租勉强够温饱。左云不得不经常朝家里伸手。

有家人的接济,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左云每次回家,都能从她爸那里偷点好烟好酒给老陈。

在老陈面前,左云是低到尘埃中的。她一直觉得配不上老陈的才气,所以,金钱可以弥补她的卑微。

当左云家人无意中听说,她为的是这样一个老男人。她爸妈勃然大怒,她要么回去念书,要么回去工作,不要在外浪荡。和一个大她十来岁的无业游民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结果。左云固执着不肯。

第二年,爸妈断了左云的供给,逼着她回头。她和老陈的生活一落千丈。老陈连自己尚且喂不饱,也没有多余的钱供养左云。

左云出去打工,超市收银员,饭店服务员,虽然收入不高,能养活自己,还能支撑起那个叫做梦想的玩意儿。

左云问过老陈,她写的小说有没有地方要。老陈的态度已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他敷衍她,作品不够成熟,没地方愿意发表。

也许是这样的,被打击的左云毫不怀疑。偶尔从打工的饭店,带回好酒好菜,老陈微醺之时,会夸她几句有潜力。左云便又有了斗志。最终那些作品都从老陈的手里,石沉海底。

她内心依旧快乐。特别是,跟着老陈去参加某个活动,大家鞍前马后地尊称老陈为老师,老陈的形象在左云眼里便有了新的光环。虽然来此之前,老陈刚因为经济窘迫,向她伸手要过烟钱。

如果满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也可以将就。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呢?是在左云跟了老陈的第四年,那年她怀孕了。

3

左云第一次想到婚姻,尽管她才二十二岁。老陈却极力说服她去打掉孩子。

左云问为什么?老陈苦笑了一下,你长点脑子好不好,我们穷成这样,用什么养孩子?而且,你还这么年轻,怎么甘心被一个孩子拖累。

左云说,我家里有钱,可以送回我家去养。老陈不吭声,闷头抽烟。整个屋子里弥漫的都是烟味儿,老陈不再和左云辩驳,转身出门。一夜未归。

老陈对付左云一意孤行的办法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对她不理不睬。冷漠的空气,飘在出租屋上空。左云的心都快冻僵了。

左云最后还是去做了手术。老陈似乎松了口气,对她露出久违的笑脸。

也是从那个时候,左云想到了她和老陈的未来。

老陈不提,左云要提。老陈又是苦笑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结婚?你和我?

他笑里的内容,是不屑与她,还是自嘲于他。但左云懂的是,老陈没想过他们来日方长。

哪怕缱绻缠绵,烈火烹油的热爱着彼此的身体时,他也只是贪得一时兴起。没有结局的故事,他不会承诺。左云只是想听句痛快话。

有年轻的同事追求左云,她故意带了来见老陈。介绍说,这是我叔。老陈先是一愣,继而点头笑笑。左云看不出他的愠怒,看不出他的悲伤,他太过平静的一张脸,像张没有感情温度的扑克牌。

左云愤怒地质问他,你一丁点都不在乎,我和其他男人?

老陈仰面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慢条斯理地说,找男朋友是你的自由,我有什么权利阻止?我老了,你还年轻。

左云气得和他吵得翻天覆地,老陈还是闷头抽烟。左云离家出走了。在外面逛了一圈儿,这个城市她无处可去,半夜又厚着脸皮回来,像出去买了袋盐而已。

日子依旧在继续。类似这种分分合合,一直持续到左云二十六岁。网上的文章慢慢火起来,名人满天飞。

老陈想出本合集,这事揪扯了快一年,看尽白眼都没能行。出版商说他这种文章没人看不挣钱,没有商业价值。

他的日子很艰难,大多是左云承担着所有的日常开支。

有天,老陈出去吃了顿饭,回来后兴奋地对左云说,有个人想赞助他出合集。左云因为太高兴,没留意到老陈似有难言之隐。

后来,左云渐渐从老陈的嘴里听出来,帮他出书的老板是个女的,他的崇拜者,大他十几岁。第六感告诉左云,这个老女人的崇拜背后,有着另一层含义。老陈不愿明说,她也不会去问。

那时左云的爸,恰好又出了场车祸,她急着往家赶。左云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巧合。因为等她从老家回来,世界变了样。

4

短短半个月时间,老陈的出租屋换了主人。他的人不见踪迹。左云的东西被打包寄存在老陈的一个朋友家。

左云找过去取东西,问老陈的下落。那人说,别找他了,他跟着那个女人走了。他留的有话,你是个好姑娘,他当了陈世美,对不起你。

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结束了八年的感情,切断了左云八年的青春梦想。左云真的没有再找过他,一次都没有。

他的薄情,使支撑在她心里最后的那点爱,轰然倒塌。

过了些年,左云在一家书店的角落里,看到了老陈的那本合集,上面落满灰尘。书店老板说,这书等着收废品的来拉走,搁着占地方,一本也没卖出去。

左云随手翻了几眼,里面竟然还收录有自己写的那几个小说。署名是老陈。

左云哑然失笑,这是什么逻辑。但她没有想找老陈撕开。她已经和十年前的自己彻底了断,何必再有瓜葛。

她那本书丢了回去,让它变成废品回炉再生。就像她此刻的新生,已与老陈无关。

尽管他近在咫尺,在她前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她竟然连去讲话的冲动都没有。她像看着一个陌生的顾客,等着他的钱为她今晚的账单多笔收益。

仅此而已。

老陈和那两个客人离开菜馆时,他的脸喝得微红,正好可以遮挡住他的紧张和不安。

算算年纪,他有五十岁了吧。全身上下暴露出与年纪相符的老相。他走到左云面前,张着嘴巴的样子很滑稽。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发出一声极小的叹息,转身走了出去。

他或许想问她,他以为她早就回到父母身边,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要如何回答他,肯定不会是为了想要遇到他。因为家里的生意开到了这里,相见不过是巧合,这才是现实。

左云想,连这种解释好像也没必要。

5

左云一点也不意外,老陈会再来菜馆。她做的是生意,不可能为躲避一个人,还是个已经无关紧要的人,舍下摊子。

老陈是中午来的,人不太多,也不太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他油光发亮的脸上,闪着小富即安的动人颜色。

左云主动坐过去,她知道早晚躲不过。一个积极靠近你的人,你必须给他机会,越快越好。

老陈的手里转着那杯热茶,指尖在茶杯上叩击出一个个没规律的节拍。他说,他现在一家公司做内刊,工资不多但还能混得下去。至少比以前强,他还在城西买了房,再不用搬来搬去了。

他没有提自己的私生活,他在撩拨着她的好奇心,等着她热切来追问。左云却没问,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最终绷不住的还是老陈。

他说,他结婚了,孩子两岁了。他说这话时,偷眼瞄着左云的反应。左云嗯了一声,挺好啊。

你呢?结婚还是单身?

我单身狗。左云微笑着回答。

左云……你不能这样。咳,当年我真的迫不得已。老陈絮絮叨叨的,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当年不是他要离开她,是因为左云的妈找了他。他说的那个崇拜他的女读者,愿意给他出书的女老板,其实就是左云的妈。她妈质问他,能给左云什么样的人生,她已经二十六岁,他耽误不起。所以,他才会狠心抛下了她。包括左云爸的车祸,也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对策。

老陈艰难地蠕动着嘴唇,你也知道,我当时穷困潦倒到了什么地步。如果我真抓住你不放手,是自私自利,我太他妈不是东西了。虽然方式不够光明磊落,也没别的办法。

对于真相,左云一点都不震惊,她就那样静静地听着老陈为自己洗白。她觉得洗白这个词很贴切。

6

老陈走的时候,左云客气地说,欢迎以后常来啊。老陈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时,左云已经背转过身,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她想他不会再来了。

左云从开始就知道,老陈的那位崇拜者是她的妈。她当然也知道,妈找过老陈,还给了老陈一笔钱,八万块。让他用来结束他们八年的感情。

老陈写保证书时,左云就在门外。老陈拿着钱走出酒店,一路狂歌,一路蹦跳,一路欢呼。

妈说,你现在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还不晚。左云没有为老陈申辩,她的沉默里,有一个女孩对男人曾经的崇拜,有一个女人对老男人绝望之后的死心。

他从不爱她,他爱的只是自己。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她,终于扔了他。

老陈拿那些钱去出了那本被当成垃圾的合集。他没有在左云面前提那八万块钱,也没有提书里还用了左云的作品。

有些根基里的有害垃圾不会变废为宝,左云不想当面揭穿他。

左云认真回想过,她爱老陈吗?其实她没有深爱过,不然不会在他离开后,一次都没找过。她更庆幸,他的恩断义绝,避免了她抛弃他的尴尬。

世上有多少女孩,在经历了万劫不复的痛之后,才会破茧成蝶。

她以为伤筋动骨的爱情,不过是青春里的一段经历。她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情,不过是八年的时间和青春,八年的付出和隐忍。

还有一个女人的成长和成熟过程。

这十八年,左云懂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和老陈说自己是单身,是真话。但不是因为老陈,她谈过恋爱,此刻身边也有追求者。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

在等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之前,暂时的单身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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