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 : 最近的距离 |《诗林》头条诗人

杨勇,从事诗歌、小说、文学批评创作活动。20世纪90年代起有大量文学作品发表并获奖,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日日新》《镜中的浮士德》,散文集《纸世界》等。

最近的距离(组诗)

高峰林场

久了,每一株云杉都修成隐士,

彼此谦让安静,空地藏在身体里。

还有正直,为一株穿道袍的樟子松,

渲染留白笔墨,至少四百年的功力。

风声穿行,原始的绿,深秋也坚持,

林子大了也是,坚持什么鸟都要有。

被环志的鸟,坚持给世界各地林子

送信,北欧挪威飘过大兴安岭的羽毛。

所以一枚落叶提醒我,我也是驿站,

可以停下来,抱住一棵树像抱住兄弟。

彼此露天长大,蘑菇是,石头也是,

野果坠落得清心寡欲,得失自然而然。

松香味里醉着,朱顶雀高兴就叫一声,

留下余音后,索引了湿地上的白桦林,

如果碰到小雪,它们交出白卷上的白,

热爱答案的人会不会只要想象力和美?

有一方人文,最后的一对老林业工人,

守着木栅之家栖居,枝杈间掩映古意。

林深处是墓地,拜谒,正好补充虚无感。

崔枝蕃墓正走三圈,三百年就反过去了。

2020.10.13

在云端

说一说翅膀,当我在飞机上,

飞,再说列子,再说说轻盈。

我心虽未宽阔,但体态渐硕,

像发酵面团,藏在每首酸诗里。

仿佛我仰望的高度不是白云,

而是科学或动力学。这不厚道,

起飞前,我还虚构过乌托邦,

活着,无非是为自我铸造翅膀。

多年前,我站在尘土飞扬中,

曾为骨头里的黄金扮演瘸子,

曾为十里春风扮演趔趄的风筝。

我清楚体内的发动机,却陷入

风声里空想的逍遥游。我克服

时代与一日千里的距离,起飞,

我羡慕隐逸者和铁鸟的腾空术,

对近在咫尺的云朵有所贪婪。

翻筋斗云的悟空会怎么想?

大地变成沙盘,大海变成屏幕,

我了解了河伯的叹息。此刻,

一杯水是平静的,不逃离自我。

牛顿对苹果的觉悟是自上而下,

我获得的垂直角度却是自下而上。

我虚伪地保持飞矢不动的姿势,

被机舱里盘旋的一只苍蝇感动。

它躲过安检,达到一生至尊,

它攻击我的饭盒,为胃肠的饥饿。

我替它摆上一块牛肉,彼此像

并排的乘客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凭窗,这上帝的谦卑视角很好,

我不飞,苍蝇飞,它飞也不是飞,

静止,是个否定词,不承认位置。

2018.12.7

脆弱记

火车铿锵,寂静充沛了春夜。

铁蚯蚓耕耘货场,为木材鸣叫。

贸易是立方体,但旅游自闭着。

几只布谷摸索春光,病树前头

斜逸一截国境,夜深杏花出炉,

模仿瓷器颤抖,脆弱得足够胆量。

流浪猫眼像两口浓痰,被吐在

铁皮屋顶,粘贴白月亮的新欢,

被疫情俯仰,苦厄与否它都不叫。

电灯的手臂一跃,高楼上有

不眠者以手扶额,口罩紧掩嘴巴。

梦里处处闭关声,不会走多远。

风声跌跌撞撞,向我伸出体温枪。

回家,一次性散步对答十次口令。

警车反复跑,隔离的城,卡夫卡。

2020.5.5

观鹤记

疑似一幅画,离你最近的距离,

误解出在笔墨上,常识在眼前。

原来本无松枝峭岩,更无祥云。

你只爱草莽和浅水,不向林间。

意境和卷轴一度用美学欺骗我。

在扎龙,芦苇围绕沼泽才绿。

长腿,丹顶红,若羽翼没一点黑,

缩颈时我以为是一片移动的雪。

你不会融化,自然保护得很自然,

我是规定好了的付费游客。

如此近,忽然又自然得不自然,

子非鱼,你低头找鱼,我低头看。

发呆,只要你站立得足够深刻,

黑豆眼睛便会容纳我,像对弈。

一局棋里分不清反正,就差握手。

野花漫不经心,可以栖居了,

冬天不用乔迁,胃口替你决定。

留在风雪中,留在日出里。

向人类借笼子,借水,借白云,

移步出荒原,天空还是你的。

打个回旋,碰没碰到透明的墙?

现在是夏天,无须替你考虑。

你在景观中凌波微步放心走秀,

岸上的游人用手机画你也画自己。

同框,怎么看都感动于彼此信任。

风涛来时,你亮翅,亮嗓子,

涉水的独腿支撑缥缈和睡眠。

苇塘深处,背后还有一个家族,

牧鹤人吹哨,鼓盆,群体如雪崩,

从绿草尖奔涌,然后弹起来。

惊叹,你轻松地连根拔起自己,

高一些再高一些,夏天里飘雪,

越松散越自由,越自由越凛冽。

再后来,你徘徊而下,像风筝

牵了线,突然回到饲养员身边。

2020.8.12

鹤城

天上没有鹤,地上没有湿地,

但鹤在城市飞。在宾馆大堂,

侍者的服饰,高背椅,红地毯,

餐桌和餐盘,画框,吊灯上飞。

凭窗,云朵一闪误以为白鹤亮翅。

广场摆成沙盘,方砖路有鹤跳舞,

垃圾箱上的鹤指示环保分类,

路灯造型一律模仿睡觉单腿鹤。

铁艺栅栏上鹤飞了很久没飞走,

被一朵祥云擒住,叫声是扁平的。

骑车儿童召唤千纸鹤。

林荫路让过了鹤,开阔成街道,

放纵车辆,模仿嫩江游来的锦鲤,

停下来吐泡,又无声游走。突然

又是鹤,排成巨大宋体,刷在桥身

震颤,霓虹灯编织的鹤不闪烁,

公交站牌上的鹤请你排队上下车。

万达广场草坪养着扁平的鲜花鹤。

劳动湖慈爱如做梦的蓝水母,

还好,湖面上游泳的野鸭不是鹤。

江桥,一座巨型铁鹤在纪念飞翔,

从九楼俯视它,一座立体几何,

倾斜阴影却比它本身还像一只鹤。

拉上窗帘,两只锦绣鹤交颈而眠。

2020.8.11

东山记

树叶使用秋风跑,跑了很远,

从树梢到山坡,直到被公路踩碎骨骼。

后来就不知道了,脚下一阵尘土。

灰云,泼下几个污点,叫喊俯冲,

乌鸦拉伸的距离先是空,然后旷。

我头皮荒芜,磨擦天堂翻滚的轮子。

旧洪水借道借出山径上几道鸿沟,

株连到草根和石头,颓废的方向里,

一株雏菊活着,自怜的蓝头巾小姑娘。

再深度一些,密林掘出几块田园,

绿色给绿色补丁,同九月配套后又褪色。

铁皮桶里有积雨,飞翔的蜜蜂是坠溺的。

模特最终落草山野,失去了社会景观,

王子公主或蓝领,童话不可能童话了。

迫于超现实,现实主义里断臂断头爬树。

旧垃圾山被废物追捧,沼气煮熟自我,

冒烟发火,自然界撤退一万平方米,

皮肤上的脓肿,有医疗捡石头和种草。

果园寄生于蓬蒿,不老泉被枯竭收藏。

少年来到中年,唐诗尾随了毒蛇。

登高的收购站区隔着光彩城市。

2020.9.27

继续

阳台上,即兴打鸣的公鸡,

继续追随着快刀暗持的主人,

预算的一段时光要饲养得肥硕。

乌云下一对小夫妻挥舞球拍,

劈头盖脸的羽毛继续甩给对手,

这阴郁的秋晨,抛物线刺眼。

听命的红色宝马爬出马厩,

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启动书包。

继续跃龙门的鲤鱼,学海无涯。

高个父亲在白色烟圈里继续

低头,按预定方针用脚扭灭烟蒂,

每天继续,套牢的,惯性力量。

在楼顶,燕子初心尚未凉透,

蚊蝇引诱它们穿梭,编织北方。

锦绣身段继续忠诚小小的胃口,

在云端跨界,度量北极和南极。

狗继续在草坪,埋头搜索尿迹,

纸上谈兵,勘定乐园的边界。

主人看手机,继续计算机的研讨,

事实上绳子继续牵挂一只难题。

台风后,破椅子继续维稳立场,

防疫棚被摧残,戴袖标的人坚强,

请测温请扫码,表现继续警钟。

口罩维持居民出入的呼吸感,

白色水汽继续涂抹着眼镜片。

隐约的前程继续隐约,挖掘机

报停在开发区边缘,锈迹可疑。

早餐后,楼道继续开关门庭,

主妇干净的手,递出垃圾袋,

一包软沓沓的胃,杂陈五味。

清洁工拖着巨型彩色垃圾桶,

继续对应幽暗墙角拖蛋的蚂蚁。

环卫车继续准点等在街道边,

张着鲨鱼的嘴,继续吞下日常。

继续刮胡子,为继续变老装嫩,

继续洗脸刷牙,蹲厕所,读小诗。

继续一杯蜂蜜水,以便未知是甜的。

梳头,头发继续掉,灰尘继续落,

早餐后上班,继续与白天绕弯子。

2020.9.25

兴凯湖景区

落叶,秋天遗落的脚印,慌乱在

稻田和堤岸湖水中,旋即抹去自我。

防波堤的树木,为一场暴风倾倒,

姿态如此亲近泥土。柞木死掉几棵,

黑色树干爬满木耳朵,红的,白的,

模仿花朵倾听命运回声。没有游人,

沙滩上只留下水草、碎石和空酒瓶。

沿岸,彩色旧木屋和几爿小卖店,

残废的门被锈铁锁紧咬着。草欺生,

没有脚踩,站稳了水泥台阶的立场。

木栅里的花园,一律推荐狗尾巴草。

游廊,浪花忙着拆散木板的白肋骨。

几处沙坑堆满生活垃圾像个新话题,

与秋天的平原争夺存在感。路尽头,

晒鱼网的大院,白色小狗绷紧锁链,

马蹄表一样尖叫。吃惊的鸡跳上

木头堆,它脚下一匹老鼠在逃窜。

壮汉整理鱼网,摘下水草和鱼骨,

他留守在这里,要熬过一冬的坚冰。

平原,泛黄稻田里收割机色彩鲜亮,

嘹亮后的田野荒凉,暗淡着蓝菊花。

流云在流,像泄洪,归纳法的群雁

南飞,写飘忽不定的人字形笔墨,

鸣叫,破碎的玻璃,天上有个南方。

2019.10.4

雪 乡

月亮,像寒冷喝掉的

空酒瓶,被随手抛到冻云里。

醉饮的山林晃掉一身银盔甲,

仿佛不晃,便不是童话天堂。

旌旗也晃,冰清玉洁太招风。

大老远,热心肠来看冷脸景观,

不好意思的关东雪还是下薄了。

天黑透,门楣下红灯笼像狗眼,

乜斜着面色幽蓝的观光客。

图谋冷遇,从滑雪场演兵归来,

糖葫芦的队伍顺势散了甜。

快乐,为他们埋下一副冰心,

冷到骨头后,爬犁才热起来。

不夜之夜,另有一群小兽,

小酒店内脱掉皮毛放纵野性。

木客栈,火炕上剩下个导游,

牙疼,落草的经济又逢失眠,

旅行在一张账单上拦路收费。

茫茫林海,抢在开春前造雪造势,

大象横亘,狠扇冬天的耳光。

2018.12.26

岁 末

车过隧道时,词语遇到了黑暗。

我是说读一首诗,失声后空空回响,

我是说车轮,虚无后咬牙滚滚向前。

我是说雪原上奔驰的动车孤独耀眼。

是说最后一日像禁书却镶嵌解放的星光,

冷到骨头的人,掩上册页仰首恢恢天网。

我是说梦醒后走在一个人的车站。

我是说被推过一个踉跄后虚长一岁。

我是说落日此伏彼起不断回到暴烈自我。

2018.12.31


选自《诗林》2021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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