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功,1965年6月出生于河南省通许县。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诗刊》《散文诗》《青年文学》《星星》《诗潮》《延河》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入选《中国散文诗90年》《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当代诗歌导读》《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卷》《中国百年散文诗经典》《中国一百年散文诗大系》等选本,著有《梦园》《弹响大地风声》《长昼》《披褐者》《开封,开封》《河南散文诗九家·李俊功卷》《五种颜色的春天》(合集)等。获得全国鲁藜诗歌奖、第七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中国大河双年度诗歌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河南省散文诗学会副会长、开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开封。
秤 杆
天地仁心。
于人类复制的繁星上闪烁。
持久开放的繁星之上,清净的诸神,稳坐。
他们,睁着的慧眼,大如宇宙,小如秤星。中如——我突然之间,奇异的思考。
不言一语,冷静似菩提,瞅我们。
热铁浇铸的秤锤,世界的良心。
悬挂着清晨的觉醒、平民的真理。
据说,青天大人握过的一杆大秤,可以压住轻薄的世相。
我信!
我还信,谁的良心斤两不够了,足可拿来这杆大秤,趁着夜深人静,赶紧,赶紧平衡一下16两情感的错乱。(谁喁喁:一切不迟。)
胆 量
祖母拨去灯花,煤油灯的夜,再次增加亮度。
童年的我,常听她说:有胆量,有出息。
我身体里的胆量和出息嘀咕着,我感觉它们正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四方方的窗外。
窗外沉重,像坑塘的淤泥。
祖母说:白天不怕人,黑夜不怕鬼。
向 内
允许低头静心,听一方虚空,照临大地。
一帖光明,焐紧时光之疼痛。
且不敢借物抒怀,物质与心的碰撞,让世界变得如此脆弱。
热水变凉了,它要安静;凉水沸腾了,它要升华。
草木各有妙招,认同时间轮序,认同自然的哀叹或者喜悦。它们并不强加生命任何的逃脱理由。
看它们荣枯无怨,将微小如同善意的种子,撒落脚下土地。
活着的草木一侧,走着狂傲的人类,他们哈哈哈仰天的大笑,震动草木微薄的命运。
它们,独自收归自己:安于自然地活着。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什么。
多么好
这一日,内心无隔,打通光明的源点,多么好。
这一日,喜见东晓,一天等同于一生,多么好。
这一日,放空的忧愁,善护的净念,寻找忘我的自在,以平等姿态喂养夏天穷困的蚂蚁,度过饥饿一关,和发炎的一日,多么好。
这一日,清净无尘,额头上的阳光,扫除暗夜的昏睡,多么好。
对 话
唯天地独语,清晰无比,若一念无瑕。
大静若无,贴着宇宙边缘找自己。
开心的一人:无须自问者。
挽救物欲人类于喧闹中的自陷。
仿《幽明录》谋章句
某一日如火。
炙烤大型商场火热的交易。
附近广场,塞满尖叫的唾沫、激动狂躁连续挤出的热汗、巨幅广告移送的阴影、鸣笛的喇叭、沸腾的烟尘、麻雀短暂的俯瞰和马戏团团长撕破喉咙的吆喝。
像一个做梦者,顶着大头娃娃的高个子,在舞台中央旋转。
他的大个子,高举众人的好奇和惊呼。
他的大个子,种植于交错的色彩和笑声。
他飞出的宣传彩页,贴近美女均匀耐看的鼻孔。
他脱帽,致以恭敬的答谢。
沸腾的人群随着他真实面目的乍然出现,100度的开水顿然降温至零度。
一声疾厉的喊叫:将他赶下去。
他粗陋的脸部,虽然布满一生始终如此的真诚。
——他迅速败退到堆集着假面具的后台。
昼读《传习录》循心觅句
讲故事的人,分明已经化身寂寞的时间。
一道狭窄的门,幽深恰如猜测。
披着黑大氅的长者,不语而笑,他已经完全估摸透了你荒寂的心。
他呵斥:慢下你疯狂的脚步,等等吧,我跟不上你狂傲的眼神。
人类总是太过于相信自己,以及肤浅的梦呓。拿着脚步当脑袋,走重复的路,在安静与狂乱、是与非之间,狂喜,迷惘,视后者若石头做的珠玉,纳藏经验的宝箧。
你有高速旋转的一万个欲望,你富裕如一个国度,这些并非活在当下的人,一层一层年龄的高峰上,引领着超支的来日,给身体和容光的超市开张一呼。
迷信眼睛。
和身体的富有。
世俗折磨一生,我们的见识变得如此苍老。
看不见的所在,在补充我们的不足。
灵魂不是废墟,却在废墟上种植你的固城,种植天地箴言、草木的自然妙趣。
不需捧着星光找夜,我只辨认心的方向。
世界不是你博弈的理由,你定位你自己——真正的对手。
所谓忘记生与死,就是忘记自我,忘记所有的较量。模式多么粗俗,潜规则多么险恶,虚伪多么泛滥。
好心,与你不离不弃。它想买无数吨清洁剂,给疾奔的人群,更给你。
以此保证
一个商贩以她低微的请求保证,机动三轮车上摆放的鲜红果子,是我的良心。
一个外卖小哥以他疾行的电瓶车保证,简单的一盒饭,我要用它喂饱平静的世界。
一个脑瘫者以他义务的轮椅保证,相互的依靠撑起不会倒下的活着。
一个被城市屋檐遮蔽的打工者以一床棉被保证,安稳的大地允许他做一百个好梦。
一个追赶火车的人以他的脚步保证,他的每一滴汗水都能够瞩望流泪的故乡。
一个种植春天的人以他的种子保证,沿着霜雪冲出来的花草,开花如哽咽,说出来的都是芳香。
时间的真相
蘸着星光,用心一点,曾经设想的未来场景,如何豁亮,宛若你久已的期待?
跨越自身雾障,对于骄慢之态的背叛,像黑夜深处突然划亮的火柴。
有你需要亲近的一切,甚至一番柔软的愁绪。
故乡所见,正是重名重姓的你——那个依然守护着老村,像守护多年疾病的老年人,他坐在秋阳之中泥土般的沉默,被突然漫溢的两行泪水冲决了记忆的豁口。
二十四小时的孤独,正在短斤少两。
他弯曲的手指仿佛指向弯曲的岁月,所有的,无论多大的力气,已经无法指向最为清晰的尽头。
人类之心亦是。
光阴习惯给正反两面的人性价格大打折扣。
现在,正是计算时光爱你的最佳良辰。你必须具备数学家的胆魄。
为曾经退缩的自己叹惋,常感惭愧。
和无数棵平常的树木相比,我总是矮于内心无声的呐喊。
它超拔昨天的一点点争取,都是距离阳光最近的现实。我连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勇气,都如此缺乏!更多的时候,人,真的不如寂寂树木。
它们才真的具备崇高、止语、大度、正直、大方、干净、清闲等等——
那么多精神的元部件。
沉默的石头
水的包围。
四周比五个月的婴儿更唠叨更吵闹更复杂。
你对孤独有着十二分的坚守。那些企图落空:不曾挤榨出半滴水分。
话语间,硬邦邦的骨头,和炽烈的火焰,同时呈现。
昨日寺庙,风雨千年的袈裟人——审读,一颗并无裂痕的心。
积 攒
欢喜于艰难的跋涉。在通宝寺,我不说话。师父盯紧我的目光,不说话。
废话说多了,泄露心的宁静。猛烈敲响的铜钹震落我的灰尘和梦境。
回到心的透明,亟需——积攒身体的光。
迈出昨天的疾病,此刻,我以及世界,安谧无语。车岗村前面的薄暮,是否过夜,彻底与我无碍。
如此晴日
凝视已久,它忽然为宽广的秋色沉醉。
我已视秋日一若心的领地,想起雄鹿之跃那句:
气势之雄,足以平复惨败昨日。
就够了,那柔软;就够了,那单纯。
当你走到世界尽头,你收获的一定是你自己。
完成对于秋的无限怀思:盯紧一念的妄动。一切如此丰厚,又是如此简单。
正如我昨日走过通许县的辽阔秋野。
它曾让我为逐渐成熟的时光致谢,悄然落泪。
飞跃:干净水滴
1、从一滴水,飞临一滴水,是否就是从此岸抵达彼岸?那相互的携带和拥抱、融化和惠施、存在和消失——静纯一体,并不能分清这一滴水和那一滴水,亦分不清大与小,强和弱,内和外,富和贫。它们相同的面貌在于能够时刻脱离污染,飞升大境,净到极致,静到极致。3、寺院一壁的大写:水带恩光。唯一的寻找理由,采撷光,安置心,安置一脉不腐的静水。4、积累的恩光词典,决不允许一日闲置。以光的力量运载行走的天地,我紧跟那枚上善的水。慢慢滴落,慈悲的眼睛里,净澄的汩汩热泪,于悲伤的土地上溅起光阴的回响。我能够用湖泊的眼睛望见编年史的风雅古今,用河流的长句子聆听大海的沉吟。沉睡于河流的父亲,哪怕用一滴水复一滴水的沙哑嗓音,也再无法将他喊醒。热爱如此,以其一生,活成家乡的河流。俯身此岸,逝者淙淙,我不知道,以水,如何修补父亲遗憾的生命?8、绝不化身为雾霾、寒霜、坚冰,绝不,绝不!觉醒的一滴水发出对于冷漠的拒绝。如果因之造成错误,甚至罪过,它的忏悔,就是融化春天的柔软之水——9、走着脚步的干沙土,多少次会想到流水?那么多空想被干渴噎住。那么多窗外的风雨,刷新时间的记录,为此伤感的人是否少了几个?距离江湖的人群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身处自然与思想湖水的人,不知还有几人?我有太多的想法归于一宗,我欲清静,邀请流水清洗心头无数妄念。思先贤,慕大德。聆听流水沐浴,赋弘文,守本心。11、说吧,其实,经过冲洗的沉默之言,才是世界的出口、灵魂的出口。像过滤了谎言的诚实。12、谁借一滴一滴静纯的水,冲淡齁咸的时代和未来?谁借一滴一滴静纯的水,冲淡苦涩的感官和感知?13、阳光和流水,船上的观澜者,内心大静,他寻觅到江山的翠绿和辽阔,永久致敬。14、光芒,净水,以观察者的眼光,如此逼真地刻画你重复的背影。15、以大海容纳,以净水洗尘。贡献一滴水,呈现天地真实。一滴水可以说明一切:净与染,停滞与奔跑,龌龊和清洁,冷和热,见与不见,沉降和升发……16、夜雨,随后是夜雪。已经是春天了。及至黎明,开始融化的雨水敲击着大地万物,它们仿佛带着高空的任务,要在光明满天时,把所有的心灵引领到开阔地,并开始冲刷昨天那些并不真实的梦境。一水无痕。似乎已然忘记寒冷,它将远离所有的过去。并不能被擦伤的平静,一再得以扩大。我将精心挑选被流水洗净的修辞,对接我谨慎的文字。18、自心本净,就像一滴水保持透明,今夜,有谁借它明目排毒?它,是时间的医生。20、时刻醒着。我于存在的净水里倾听天地静谧的呼吸。它的孤独,有些密集。不禁想到童年的夜晚,祖母摇着她吱吱咛咛的纺花车子,我在其旁,拨弄几根秫秸做成的象形蚂蚱,那夸张的形态,那用秫秸芯和它的外皮连缀在一起的乡村艺术品,那忘我的情态,那全无技术的设计,那沉醉于可以任意安装的自由空间……整个夜晚完全处于放松想象的氛围之中。有时,会将制作完毕的象形蚂蚱的一个任意弓起的线条,放于跳跃着灯花的煤油灯上,砰——炸开的秫秸外皮,发出很大、很好听的挣脱于束缚的一声响。似乎忘记了一切,只专注于我内心的制造。很随意,很陶醉,很自在。祖母有时转过头来,有意,也是无意,教育我起跑的人生,那些简单的话语,简单到只有一句或者半句,甚至一字。有的,我已经记下来;有的,已经从耳边飞走了。较之散文的流淌如水,较之小说的五味之杂陈,较之诗歌的浓烈如酒,隽永静雅的散文诗,则更接近茶的气质。红茶的醇厚,绿茶的清冽,花茶的芳菲,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茶似乎总与禅相联袂,故而有了禅茶一味之说。没错。茶的苦香与回甘,不仅仅是对味觉的涤洗,对视觉的愉悦,更要紧的是对心灵的觉悟与抚慰、呼唤与内省。为何会如此?大体上,这又是难以解释的,但茶与禅联袂所衍生而出的灵魂思忖,却是真而切真。正如这组散文诗所呈现出来的精神视角,所营造而出的心灵空间,以及所带给读者的诗学体验,无一不如茶之蕴,如禅之深:昨日寺庙,风雨千年的袈裟人——审读,一颗并无裂痕的心。(《沉默的石头》)显然此刻的审读,是目光的望见,是心意的感知,亦是哲学视域中的探索与深化。审读并无裂痕的心,无异于对完满的试图进入,那么,无论结局如何,事实上都仿佛失败。因为进入了就是终极的打破,而无法进入则是首轮的败下阵来。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有时就是如此这般令人进退两难,怎么做都是错。而似乎更是作者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的向内的自省:草木各有妙招,认同时间轮序,认同自然的哀叹或者喜悦。它们并不强加生命任何的逃脱理由。看它们荣枯无怨,将微小如同善意的种子,撒落脚下土地。(《向内》)荣枯无怨的草木,心怀善意的种子,皆是作者心中对世界的深情体认,朴素,强大,安静而充满勃勃生机。体认到这样的生机,并非自然而然的,是源于作者一颗同样朴素、强大、安静而充满勃勃生机的心。这样的心,本身就是一颗灵魂的种子,只要向生命的大地种下它,就必会生长出不同凡响的灵魂之树,这样的灵魂之树,也势必成为引领一个人生命的方向之树:人类总是太过相信自己,以及肤浅的梦呓。不需捧着星光找夜,我只辨认心的方向。(《昼读<传习录>循心觅句》)灵魂之树,心的方向,无处不在的禅意禅思,时时刻刻的向内自求,氤氲于文本内外,调动着读者的阅读视角,使得诗句果然成了一味禅茶,在茶香袅袅中,读者似倾听着作者呈现而出的“唯天地独语,清晰无比”的大音希声。从小我到天地,从目光的望见到精神的审读,作者在如茶的诗句中,将作品的内在意蕴处理成审美的正面视角,使得读者在阅读时,既获得一种诗意的整体感,又对作者极为深刻而生动的内在修为诉求一目了然。或者从某种意义而言,作者这样的内在修为诉求,就仿佛是对尘世间一切真相的刻意趋近:现在,正是计算时光爱你的最佳良辰……和无数棵平常的树木相比,我总是矮于内心无声的呐喊。(《时间的真相》)若果真如此,这真的是再好不过的真相了,甚至于绝不仅仅是时间的真相,而是关于爱,关于良辰,关于内心的呐喊等,这一切,于人而言是最为紧要的。对真相的迷恋,堪称每一个热爱思考的人的通病,几乎无可规避。有时真相就仿佛某种魔咒,牢牢吸引着人心,以至于使人不顾万水千山,不顾世世生生,为之趋近。或者,正是对真相的无限思虑,才有了哲意与哲思,有了禅味与禅修。这时的生命,有如承载时光的寺院,而灵魂,则成了人心修为的道场,尘世万事万物于此内的循环往复中,从局限到突围,从有形到无形,从混沌到明晰,从黑夜到明亮。作者的神思游走,从容无疆,皆源于那“明亮的灯盏”:灯光点亮黑夜,明亮的道场。那么微细的光粒子,那么微细的无念之思,无尘之魂,它的穿透具备无限之大的能量,它具有的菩萨心,怀揣一个发光的宇宙。找到生命明亮的点灯人。“明亮的灯盏”点亮了黑夜,也点亮了道场,生命于此刻成了大于宇宙的存在,直到怀揣整个发光的宇宙。这样的笔触,是诗意的必要夸张,更是美学的经验写实,是真相的一部分,也可以是真相的全部。当诗句的内在指向,已然担负起身体的寺院,作为了人的灵魂道场,美学维度内诗句的动态性与生长性,就变得如此耐人寻味与意味深长。一切的走向都有了清晰的所指,那就是“生命明亮的点灯人”。正是这个点灯人,映亮了作者的精神宇宙,使作者得以看清尘世的天地万物,也催生出了对自我向内的无限修为诉求,以及灵魂对万物的高度开放的探索姿态。人的精神与天地万物,既是彼此呼应,亦是彼此照见,作者灵魂于此看见的大千世界,于是有了彼此的倒影。而当作者将自我辽远丰盈的灵魂收回于一滴水,令人不由想起爱默生曾经说过的:世界将其自身缩小成为一滴露水。作者此刻便是如此,既是万法归一,也是飞跃。此组作品中大多的第二人称,是他者,是世界,更是自己的灵魂,是灵魂的深刻思考,并总是连通着神秘的想象,比如将云朵想象成水的翅膀,自由、绮丽而迷人。任何事物一旦富足到没有边界,必将沦为廉价,而唯有精神的自由,它不会。因为正是自由,才使得作者的身体与灵魂时刻是飞翔着的,是对宇宙无限开放着的,并在这样的飞翔与开放中,无限向内陆体认着自我生命这座寺院,探索灵魂的道场。作者作品中这些哲学视域中的精神终极追问,透视出一个作家审美情趣的醇厚深远,以及对灵魂探索的深度自觉。身体的寺院,灵魂的道场,如此人生必将是一场向内的修行,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不仅仅是每个作家必要的自我突破,更是检视内在精神修为的必要路径。毕竟文学,甚至包括任何艺术形式,皆是灵魂层面的美学表达,尽管它源于沸腾的现实生活,但终究归于古老的灵魂,甚至归于精神的超验性。故而,这样的寺院与道场,堪称作家的文学不二法门,是经由向内的精神力量对哲学的大胆结构,并从而获得了诗学意义上的从容笔致与审美视域内的多维境界。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