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杨派创始人杨飞飞
若提到申曲或沪剧,杨飞飞是一个不可绕过的人物,可谓“家喻户晓”。当年,她以一曲《妓女泪》中“金媛自叹”而蜚声剧坛,俗称“杨八曲”。
起先,我主要是受父母喜爱沪剧的影响,从小就听着杨飞飞老师的《卖红菱》密纹唱片长大,后来家里有了录音机,杨飞飞的录音磁带,是家里戏曲磁带中最多的,这便有了我对沪剧的最初印象。沪剧使我耳濡目染,听着听着,渐渐地对杨飞飞的唱腔产生浓厚兴趣,认为杨飞飞的唱腔最为朴实,无花腔却动情。
《情探》剧照
当年,我曾问奶奶:“为什么全家人都喜欢杨飞飞?”。后来知道,因为我爷爷是罗店人,非常喜欢听滩簧,空时经常去剧场看演出。当时我们家就住在西摩路(陕西北路南阳路有一“西摩教堂”而命名)附近,这里有一个西摩剧场,而刚出道不久的杨飞飞便在这里登台表演。期间,附近有许多沪剧观众去为这位年轻的演员捧场,熟悉之后,杨飞飞就和他们结拜十兄妹,九男一女,杨飞飞是小妹妹,他们中的“大阿哥”(陶瑞福)就是我的爷爷。之后,杨飞飞老师还曾应我爷爷之邀去过罗店老家做客。
有次,杨飞飞在逸夫舞台演出,我去看戏,演出后我特意闯进后台,与杨飞飞老师合影留念,这便是我与杨飞飞老师的首次相识。后来熟了,我还问过杨老师,可记得“'大阿哥’(陶瑞福)”。她爽朗回答,我怎么不认识,他是我的大阿哥。
杨飞飞,宁波慈溪观海卫人,1923年出生,原名翁凤清,小名阿清,从小随父母来上海谋生,住在成都路大洁路附近的荣康里,从小饱受生活的艰辛。在“大世界”学习文明戏后,她被小囡班的申曲演出所吸引,更为汪秀英的表演所着迷。在朱炎的介绍下,阿清进小囡班拜丁婉娥为师学戏。起初丁婉娥开口要100元拜金钿,阿清无法承受准备另投师门,由于丁婉娥已经帮阿清做好了一套衣服,不能毁约了,只能免了“拜金钿”(拜师钱)。当时丁婉娥老师的丈夫叫杨炳华(杨阿炳)非常喜欢阿清,就让阿青随他的姓,取艺名杨飞飞。
抗战之后,社会动荡,小囡班只得解散。杨飞飞后又参加了鸣英、新雅、文滨等剧团的演出。杨飞飞学艺不久参加新雅社演出,那时还沿用幕表制的形式,杨飞飞自己组织唱词的本事还比较小,经验还不足,经常唱不满三分钟。有一次,隔天要演出《四香缘》,解洪元在后台看幕表(演出人员安排),就问剧中冬香谁唱啊?。排戏先生说,杨飞飞唱,解洪元讥讽说:“又是两分钟”。杨老师听到后,不服气,回家通宵用功,她想到老戏中有许多“一到十”、“十到一”的句子,自己再按照剧情加几句,三十句有了,唱腔上再运用长过门、三送,起码唱十分钟。演出时,杨老师运用浑身解数,足足唱了十五分钟,在观众面前挽回了面子。
1948年8月,离开了文滨剧团的杨飞飞和赵春芳、赵云鸣、钱逸梦等创建了正艺沪剧团,在龙门大戏院上演了开幕大戏《富贵贫贱》,之后又演出了《杨柳村》、《金童玉女》等大戏。“正艺正艺整整一年”,可能感觉名称不吉利,不到一年剧团就结束了。1949年8月,杨飞飞、赵春芳再次联合凌爱珍、丁国斌、金耕泉等组建勤艺沪剧团并在东方剧场上演《丽人行》、《蛾媚悲秋》等戏。凌爱珍、杨飞飞、赵春芳、丁国斌、金耕泉被称为“勤艺五领导”。不久,凌爱珍等也相继离开剧团,惟独杨飞飞等孤军奋战。为了体现团风格特色,赵春芳老师情愿退居二线,在剧团琴师毛羽和黄海滨的合作下,剧目大多以旦角为主线,为杨派艺术的形成、发展奠定了基础。《方珍珠》、《龙风花烛》、《家》、《为奴隶的母亲》、《妓女泪》等一系列“杨派“名剧成为戏曲舞台一个响当当的沪剧品牌。
明星大戏院时期是杨飞飞剧团艺术上的黄金时期,上演了许多有影响的代表剧目。《为奴隶的母亲》是剧团编剧金人根据柔石同名小说改编,是勤艺沪剧团的“杨派”经典保留剧目。1954年此剧由杨飞飞、丁国斌、赵春芳主演,首演于明星大戏院,连演数百场,反响热烈。“回家路上”中第一句“翻上高山把路赶”的甩腔是运用南方歌剧的曲调,优美动听。
实际上,在杨老师小的时候她就想参加南方歌剧的演出,可惜,当时因不收女演员而未能如愿。1962年,上海电影厂与剧团联系准备将该剧拍成电影,并根据电影戏曲艺术片拍摄要求,重新修改、设计、整理,就在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开机拍摄时,接到上面紧急通知,“反映旧意识题材的剧目不准拍电影”,此事成了杨老师一生的遗憾。
1997年,我第一次去杨飞飞老师家,那是杨美梅老师带我去的。她家位于新闸路、泰兴路口的星邨。杨飞飞老师很热情,与杨美梅聊着天,我在一旁听得入神。我以为在这样有韵味的上海老房子里“嘎山河”(或称“谈山海经”)是最适宜,一杯茶、一席话,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温馨的一页。有缘的是,这天正遇上杨飞飞老师的生日纪念,中午,杨飞飞老师特意下排骨面给我们吃,杨老师说我年轻多吃点,结果我又吃了一大碗排骨面,整整两块大排骨,味道特别好。虽然很普通的生活场景,但给我的印象极深,终身难忘。
杨飞飞与作者
1999年,杨飞飞欲与王盘声联袂举办沪剧专场,除了要演出一些他们的名段外,还准备合演一个节日。他们考虑演出有别于《小庵堂》的《大庵堂》。《大庵堂》整场的人物角色众多。他们准备演其中的《盘夫》一折。剧中有陈宰庭、金秀英、进兴、红云、老师太等人物,解放以后这出戏基本没演过,于是大家都想到了“小嬢嬢”,杨美梅正好在上海,杨飞飞请“小嬢嬢”上门,为他们“排戏”。一句句,一段段,除唱词,还有念白,绕口令似的练。大名鼎鼎的杨飞飞在学戏时,表现出了极其的认真与谦逊。
1999年9月5日,“梦圆夕阳时”杨飞飞、王盘声沪剧精品展演在上海逸夫舞台连演二场,场场爆满。《大庵堂》“盘夫”一折中杨飞飞饰演金秀英,王盘声饰演陈宰庭、小筱月珍饰演老师太、施筱轩饰演进兴、刘美琴饰演红云,名家合演珠联壁合。我是连看两场,越看越爱看,杨飞飞出场就是一个满堂彩。这是绝迹舞台多少年的旧剧目,现在演来却感觉耳目一新。结束后我连忙跑去后台,一再赞誉,“老戏真好”。杨飞飞老师对我说,她觉得将《大庵堂》原汁原味地演绎,是沪剧老戏的一次展示,也是希望后辈能对沪剧老戏予以传承。
2004年,在百年纪念筱文滨追思会上,杨飞飞、赵春芳两位老师不顾年迈体弱,双双参加。这天天气炎热,杨飞飞担心赵春芳体力吃不消,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而赵春芳老师却执意要去,还起身得很早,自己在找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把杨飞飞也吵醒了。一看,赵老师正在找出门衣服,竟拿了一套毛料西装,可是外面38.39度高温。后来,还是杨飞飞老师,开着空调,亲自为赵老师找了一件。这种对沪剧事业充满热忱的老人,令我们后辈敬畏。
会上,杨飞飞老师表扬和肯定了我对沪剧的热爱与执着,对我是极大的鼓励和鞭策,她再三说没有“文派”何有今天的沪剧后人。杨飞飞老师还说起在文滨剧团的往事。上世纪40年代,邵滨孙介绍杨飞飞进入了名家云集有“水泊(bo)梁山”之称的文滨剧团。1944年,剧团要排《碧海春恨》,女主角由凌爱珍担任,当时凌爱珍己是非常出名的红人,杨飞飞则扮演剧中女主角的妹妹,虽不是主角,但她也认真演绎。其中只有一段唱腔,描写她被姐夫凌辱后悲怒万分,准备投海自尽的复杂心情。为了塑造好角色和内心悲愤,虽然仅仅只有一段“投海曲”,但杨飞飞却下足功夫,精心设计这段唱腔非常凄凉委婉。筱文滨在乐队中改革创新,运用钢琴伴奏,更加烘托出效果,使杨飞飞一曲成名,也为“杨派”形成打下基础。后来,杨飞飞告别文滨剧团,面对文滨老师时却是欲言又止。其实,筱文滨也知道,这是一个规律。
2001年间,王雅琴、邵滨孙等一些老艺术家设想找一位香港朋友,联合筹办沪剧博物馆,并准备联合演出,筹点资金。八字还没一撤,杨飞飞、赵春芳等已经在准备演出的剧目了,我正好碰到他们,我提议《拔兰花》、《酒楼逼吊》这两出老戏,赵春芳、杨飞飞两位老师觉得蛮好,就是要整理整理剧本,并说好我帮他们一起搞,但遗憾的是最终无果。
许多人都认为,嗓音不好学唱杨派,我就要为杨老师抱打不平。杨飞飞老师小时候就能唱京剧大花脸,被称为“小金少山”,她的嗓音如同金属一般,运腔高低自如,高音区高亢激昂,中音区醇厚动人,低音区委婉深沉。只要去听一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演出的《刘胡兰》、《红色的种子》等现代戏录音,杨老师唱来是如此的跌宕起伏,紧扣人心。
丽人行剧照
上世纪五十年代,各剧团挖掘整理传统剧目,《卖红菱》和《小分礼》成了杨飞飞、赵春芳两位老师潜心钻研的重点剧目。他们凭借前辈艺人口述进行大胆的整理加工,删除了原来的调侃唱词,使人物丰满,演唱紧凑,通过他俩的努力,《卖红菱》、《小分礼》不仅成为了“杨派”的代表剧目,更成为了久演不衰的沪剧经典,一句“六月荷花结莲心”家喻户晓、流传至今。
杨飞飞老师为人低调、随和,再加上其性格原因,她大多饰演的是平民百姓,表演的是底层人物中的悲情角色,与评弹名家徐丽仙、锡剧名家梅兰珍、越剧名家戚雅仙一并合称戏曲舞台上的“四大悲旦”而广为人们所赞颂。
杨飞飞老师运用唱腔所塑造的各色女性,风情万种。如传统戏《卖红菱》中的范凤英、《王魁负桂英》中的敫桂英、经典名著《家》中的梅芬和瑞珏、《雷雨》中的四凤、西装旗袍戏《妓女泪》中的金媛等,给观众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尤其,她独具魅力的“杨派叫头”不知倾倒多少痴迷者。
当初,许多观众排队购票观看杨老师演出的《家》,为的就是欣赏她饰演梅芬所唱的句“大表哥,伤心人怕听伤心话”。甚至文坛泰斗巴金也曾亲临剧场观摩。杨老师在演唱时,更是曲调未成先有情,其唱腔一句唱词三次掌声,而且连续数百场,场场如此。比如,那句“四面一片是荒凉”……杨老师在幕后唱“四面”,走上舞台再唱“一片”,整句“凤凰头结束,又赢得掌声一片。有人说,唱戏人听到观众的掌声,那比吃三只童子鸡还滋补,杨飞飞老师当仁不让。
杨飞飞街头宣传
2012年,杨老师“走了”。去世前,我去看望她,她躺在床上,虽然消瘦了许多,但是照样很乐观,感到很幸福、很满足。杨飞飞老师从旧社会走来,生活上无欲无求,一碗泡饭、一碗熟泡面就能让她满足,只有唱戏是她唯一的爱好,仿佛她就是为沪剧而生。
朗诵:高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