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

刚转学到这里的时候,一天课间,我瞥见了她,我突然觉得她是全班,以致全校,全世界最丑的一个女生。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将整个班级的同学环顾了一遍,没错,没有比她更丑陋的人了。就像一群天鹅之中的丑小鸭。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拒斥之情。我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对于班级的一种侮辱,对于风景的有意破坏。她之于班级正如粉刺之于新娘,死之于人。我从没见过那么丑的女生,天啊,今儿我总算见着了。为了准确将她的丑记录下来,或是培养一种审丑的美学观,我特意多看了她几眼。她梳着一根长长的马尾辫,圆脸,低眉垂眼,鼻梁低矮,嘴唇较厚,皮肤土黄色,身量较高,表情忧郁。岂一个丑字了得。那时节她正和同学说笑,还把前排同学的书抢过来,用手捏成拳头去打前排的同学。我实在不明白她的生存哲学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使她在世间安身立命,想及此,悲天悯人的我竟有些替她担忧起来。

当时我和一个成绩很好的漂亮女生坐同桌。当时有一个不爱学习的男生喜欢她,估计喜欢她的人很多,但单只那个不爱学习的男生表现了出来。时常用言语来挑逗她,每次看到她拒绝他的纠缠并訾詈他的时候我都很欣赏她;但慢慢地,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似乎不那么嫌弃他了,开始和他一起打闹嬉戏了。当初我并不明白她何以由开始时候的不理不睬转到后来的无拘无束谈天说笑的状态。下课的时候,他们跟着磁带一起唱那时正流行的吉祥三宝,和其他同学一起讨论出去郊游的事,一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一起说不文雅的话。教室里传遍了他们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的声音。他们都活得明快而鲜艳,只知道今天不去想明天,像是正值其时的美艳花朵。我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张琪琛。一贯大大咧咧,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爱闹,一笑嘴就长得很大,露出洁白的牙齿。梳着刘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掌语文课代表一职,时常检查人背诵课文。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回她哭了,两只胳膊伏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那个喜欢她的男生过来劝解,说都是自己的错,将身子凑近让她打他,于是她站起身捶打他。与此同时我想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她,虽然貌相无盐,却少了这些情爱的纠葛,总不失为一件因祸得福的事。

也许是天意弄人,也许是对于我以貌取人的惩罚,后来我被分到我认为极丑的那个女生的邻座。我不情愿地搬过去,像是一个临刑的人,默默慨叹命运的不公。

她的成绩居于班级中上游。上课认真听讲,课下及时完成作业。桌上铺着干净整洁的蓝色桌布,除了上课要用的课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我的桌子上则乱糟糟的,就像没有洗脸的花猫。她则不厌其烦地替我规整桌面,让东西都各归其位。写作业时候,因为我的书占据了一定位置,我不经意就占据了她的桌面,她没有严明地画出三八界,也没有和我发生争夺,只是偶尔笑着提醒我越界了。她笑的时候显出憨憨的样子,倒有些可爱的样子了。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就不出她的丑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有些女性的妩媚。

坐在我后桌的同学有一次参加数学竞赛,和我借一本自买来我就没有怎么看的数学竞赛书,她一头齐耳短发,小山眉,小嘴,表情朦胧,若有所思,像是一个执行任务的侦探,我毫不犹豫就借给了她。后来她果然得了奖,还得到两本书的奖品。书还回来的时候,同桌又向我借,我推脱着不想借,但后来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就借给了,她看书喜欢折页,我微微有些不满,提醒她她也没有大改。后来她说看不懂,又还给了我。还给我书的时候,她将掉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撩了撩,说,这虽然有意思,但未免太难了。

我总怀疑她和鲁迅所描写的阿长一样,有些切切察察的,课下和座位周边的人说话也低着声音,似乎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抑或什么评骘人的优劣的话。但仔细听只是一些关于学习生活上的一些琐细事物。

一次发下日记本,我的上面照例是优,她的除了优之外还有一句批语,“你总是那么多愁善感”。当时我不大懂得多愁善感,也许是一个好词吧。我借过她的日记赏读一遍,果然寄寓了一些茫昧愁郁的意味。于是我对她竟有些企羡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多愁善感起来。我仔细反思自己可曾多愁善感,可曾见花落泪,对月伤神,可曾情感细腻有如蛛丝,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出来,遂觉得她的长处了。

不得不说,虽然她不甚漂亮,但性情是柔和醇厚的,如同温煦的春风。也很有些善良,能够体察人的心意。有时候我的语言冒犯了她,她也不以为意。因此在竞选除了内定的老师孩子的名额外的两个三好学生时,她以多数票荣誉当选。当主席台上的领导念出各班三好学生的名单并让他们上台领奖的时候,她先是踌躇了一会,接着被同学推着小跑着上到主席台上。一排同学站在上面,我感到她如同太阳,身上散发出独特的不可言说的光芒。

一回班级组织去电影院看电影。看完回校的时候,她和要好的女生走在一起。我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随在她的左右。同学们纷纷交流着看完后纷纷交流电影的感观:这个电影太劣了;没有上次的有意思;你还记得以前看过的那个电影吗。她没有说有关于电影的话,她只是走着,摆动双手迈动双腿完成走这一简简单单的动作。前面一个男生回身看她走近,和她开了一句玩笑,她追着他打,跑的时候鞭子一甩一甩地,就像松鼠的尾巴。不知怎地,我心里竟隐隐有些不大舒服。

再后来我又被调到别的位置和别人坐在一起,和她之间隔着三四列座位。但我总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她那边看,我大概觉得她那边靠墙位置处的格言框很有意思吧,是一个长条的框子,铁制的边框,中间镶着玻璃,上半截是名人的画像,下半截是他说的一句有代表意义的话,比如韩愈就是一个峨冠博带的人物画像和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如若平时见面,我和她却也不大打招呼。我想用沉默与冷漠打动她,想用一种不在意的态度试探她,但她并没能领会我的深意,于是我愈加不措意了。不料我的随性打动了另一个女生,她也梳着辫子,脸上有几粒早出的青春痘,见了我就微微一笑,脸上洋溢着欢喜,眼中也似有光芒。课间时候她会坐到出去玩的我的前座座位,和我说些话,问我喜欢什么歌,我说丁香花,我觉得那首歌特别凄婉感伤,她说她也喜欢。又问我喜欢的颜色、数字、动画片等等,还说选举三好学生时候一定选我,她还问我以后要去哪所初中。一定是实验班,你学习成绩这么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黯淡了一下,仿佛受了风的烛光,她不大爱学习,我鼓励她也加油。她还和我说了许多其他的话。我知道她大概对我有某种莫名的好感,但我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那时我觉得喜欢是一件太过神圣的事,并不敢轻易涉足。小学毕业时候,我用红领巾找大家签名留念,她额外加了句“I love you”的话,但当时只道是寻常,没甚着意,我想大概是有好感的意思罢。初一时候,有一回我看到她倚在一间普通班教室的门口,我走近时,她也看见了我,但我们相互都没有说一句话。现在想来,我们都是多么敏感而害羞的人啊。

上了初中,我和当初以之为丑的女生同在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班。每晚几个班一起上自习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留意于她,也时常想引起她的注意,脑海里充满许多华而不实的幻想。心里还暗自埋怨她怎么没有注意到我,于是我愈加冷漠,愈加埋首书卷。初二时候学校里开始风行恋爱的习气,有个舍友还让我替他写一封情书,据说他给很多女生都表白过,大半都没有成功,但自那以后,他们就互相认做兄妹,因此他有许多妹妹。后来宿舍另一个室友喜欢她,在人们的怂恿下买了一袋金丝猴奶糖表白了,大抵是在一起了。我还很有些惋惜,那个男生怎么能配得上她呢,她一定是被他的热情冲昏了头脑而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女人终究是经不起喜欢的,她们就像水里的鱼,只要钓的时间足够长,用的诱饵足够多,总是会上钩的。我想我大概就是那个在渭水之滨用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喜欢也不声明,有时候反而会表现得不在意;不喜欢的反而没有拘束,显得比喜欢时候更加亲近;被喜欢也不懂回应,甚至主动躲避开来,因此错失了许多元可以有的浪漫。这大概是我长久以来都没能钓上鱼的缘由吧。

而对她,不好说喜欢,却也有过心思缱绻的时候。或许她得了别人的喜欢使我愈加喜欢也未可知。以后见面也最多打个招呼,而后快步走过去。想来已经多年没有听闻她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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