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冬天的夜晚如同冰窟。大风里的旗子被刮得哗哗啦啦地响。月亮被冻得模糊起来。侯米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侯米母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各处询问侯米的下落,你见没见过一个个子这么高,留着长头发的男子?侯米母亲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摇头。

打从侯米记事时候,父亲就不在了。他从小和母亲过活。后来,母亲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让他叫爸爸的人,也有了一个新的姐姐。站在犹如山峦一般壮实的男人跟前,他就像一株小草。他感到自己就要脱离原先的土壤而被移植到别的地方。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这样的催促了,他终于难为情地小声嘟囔了一声爸爸,像是含味着口香糖一样,这时口香糖吹成的泡泡破了,附着在其上的阳光也破了。那个男人俯下身,将他抱起来,他就像国旗升到了天空上一样,袖子呼啦啦地飘着。旁边的姐姐拍着手呵呵地笑。母亲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传进来。母亲的声音也被裹挟着传进来,这不就对了嘛。他感到男人脸上的胡须蹭得他生疼,就像一根根小小的钢针。他叫爸爸的人叫王钦,他有一个名叫王妃的女儿。

渐渐熟悉之后,王妃和侯米时常在一起玩耍。两人很有青梅竹马的意思,但两人也有不和睦的时候。一次侯米过生日,点了十三根蜡烛,剩下的放回到原先的纸袋里,留着以后玩。侯米一天睡过午觉醒来,去找王妃,王妃在另一个房间,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见他来了,匆匆放回到抽屉里。他疑心大起,问她隐藏了什么。她说没什么。他不信。她说,我说没什么就没什么。侯米看着她躲闪的眼睛,就说,你骗我。你是我姐姐,但你骗我。王妃没有再分辩,她跑到另一个房间。侯米拉开抽屉,看到自己的蜡烛就委屈地躺在里面。他想自己明明把蜡烛放到了自己的玩具箱子里,现在却在王妃的抽屉里。而且蜡烛已经断成一段一段的了,有的还伤心地抹出了蜡泪。他气得脸色发青。他拿着蜡烛跑去找她。他晃动着自己稚嫩的上面有乳毛的小拳头,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骗子。王妃摇着头分辩说,不是我。不是你是谁。侯米的脸红彤彤的,就像猴子的屁股一样。王妃哭着跑开了。

王钦回来了,他拎着一尾肥大的鱼回来了,地板上滴沥着斑斑点点的水。他去西湾那边钓鱼去了。王妃破例没有迎上去。王钦问,我的宝贵闺女哪里去了。侯米支支吾吾着走过来,看了继父一眼,就走开了。王钦顿感吃了狗屎样的诧异。他推开门,发现女儿在吞吃蜡烛。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一把夺过蜡烛。你在干嘛。女儿抽噎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摇头。母亲闻声也赶了过来,她看着女儿嘴里残余的蜡烛屑,急忙给找水去漱她的口腔。王钦想到神色可疑的侯米,他走出来,侯米正在厨房里踟蹰,像一只馋猫一样盯着那条做临死前最后挣扎的鱼。

侯米感到他就像那条鱼,因脱离了大海而无法呼吸。并且即将像鱼一样,受到命运的烹割。他感觉呼吸仿佛艰涩。出于惺惺相惜的怜悯之情,他将鱼抱在手里。鱼的腮一张一合,冒着血红的水泡,仿佛虚弱病人临死之时的遗言。鱼啊鱼,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就尽管说吧。鱼一双凸出来的眼睛就像木头一样不被感情统摄,却又以另一种莫名的力量令人心怀歉疚。

这时父亲进来了,他的脸色青蓝,如同悬崖的侧壁。父亲对他说,你的姐姐怎么了。父亲的声音很大,将整个厨房的空气震得琐琐作响。侯米抱在手上的鱼霍地跌在地上,鱼挣扎着,首尾相击,发出戛戛的声音。父亲的大手像铁爪一样按在他的肩头。侯米说,她弄断了我的蜡烛,说着就哭了起来。父亲的声音陡然变了,说,怎么能和女孩子计较。侯米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蹲下身捡起了鱼。鱼被捧到脸部的部位,正好挡住了父亲倏忽而至的耳光,这时鱼又从侯米的手中滑落下去。

侯米母亲对王钦说,侯米不见了,已经三天三夜了,我们报警吧。王钦捏着自己脸上新生出的胡碴,闷头喝着啤酒,一言不发。半晌才说,都找过了?找过了,就像蒸发了一样,一点踪影都没有。王钦说,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已经长大了,长大就该出门远行了,没必要报警。侯米母亲眼睛里噙着泪珠,嗫嚅着,你不报我报。那是我的亲生儿子。

王钦怎么也想不起来侯米临走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侯米对自己一向很敬畏,两人说话的时候就像同志在念发言稿,没有多余的激情。王钦也想不通这个孩子的性情,也无足怪,
毕竟两人流着不同的血,就像人和鱼一样。

王妃趿拉着拖鞋,她的神情恍惚,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在自己的卧室里来回走着,她想也许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但还可以再发生一遍。那一天她忘了自己有没有拿着弟弟的蜡烛。但她分明记得,之前的一天她看了《红楼梦》,看到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就想到宋玉的巫山云雨,就难以抑制地想要尝一尝禁果的滋味。之前,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良信息如同雨水浸润一样渗进了王妃的耳目,同学们的嬉闹与网络信息的浇灌使她逐渐破译密码一般过早地明白了男女之情。而《红楼梦》就像一个导火索,使她体内蕴结已久的情愫一下子仿佛找到了通道一般涌流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不是亲弟弟的弟弟。她说给他看一样宝贝,说着拉住他进了自己的卧室,而后关上卧室的门。一脸诧异的侯米不停地问是什么东西,王妃说等一等再告诉他。天色越来越黑,星辰若有若无。侯米望着窗外说夜景好美啊。王妃不说话,她听到自己逐渐丰满的胸脯如同雨后的竹子拔节一般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侯米看着潮红了脸面的姐姐,不知道是因为夕阳的反照,还是路灯的映射。遂也默默站着,过了一会,他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但他没走两步就感到身后一只手捉住了自己,如同狼爪捉住了兔子。他回身,姐姐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抚摸……两人仿佛阔别多年的朋友相互亲吻,也仿佛医生检查病人一样互相感受了相互的体温,也像弹奏乐曲一样接触了各自的肌肤。侯米说,姐姐,你的皮肤真绵,我从前吃过的棉花糖、穿过的棉袄就是这样的。王妃愈加酡红了脸面,她忘了什么时候关的灯,灯的眼睛不甘心地闭上了。他们抱得越来越紧,鼻息越来越深重。月亮划破天空如同刀子割开紫黑色的绸布,映出光的涟漪。流光溢彩的星河倒淌如同打碎的水银温度计。濡软的黑暗浓稠起来,仿佛果酱。歘地,一大批流星急转直下,哗哗流泻。一朵暗红的云仿佛一朵花一般绣在了天际。

第四天天明,有人叩响了王钦的家门。侯米母亲一边默念着侯米的名字一边竞走一般迅疾地冲向门口。打开门,一个面色青黄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的眉毛上有细碎的冰凌,头上的雪染白了头发。他像是苍蝇一样搓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往上面哈着白气。侯米母亲的神色黯淡下来。那人问,侯米让我对您说,不要担心他,他在外面过得很好。侯米母亲还没来得及问问题,那人就蹬蹬脚,五指齐眉敬了个礼,而后像军人一样转过身离开。母亲忽然反应过来,那他现在在哪,他多会回来。你进来坐坐吧。但那人已经走远了。

晚上王钦下班回来,王妃拿着一把扇子,上面有侯米的笔迹。王钦一眼就看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他问,小宝贝,你妈去哪了。王妃摇摇头,她就像哑巴一样茫然地看着父亲嘴巴的开阖。她觉得自己可能聋了,不是声音层面上的聋,而是字句意思的聋。父亲夸张地挥舞双手,走到客厅。脚底还残有一进门的毯子上没有擦抹干净的雪。下雪了,王妃自顾自地说,下雪就会有行踪,但是又会有新的雪,在天明之前。一边说一边傻笑着。

母亲回来了,无边软帽上的雪白净如婴儿。她的脸被忧郁的表情锁住,没有可以开解的钥匙。王妃看到母亲脱下大衣,露出挺起的胸脯所撑起的毛衣,雪扑簌簌落了下来。父亲过来问询,两人说了一回话,就回屋睡觉去了。在此之前,王妃通过没有关紧的门缝听到这样一句话,你说王妃最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啊。那是父亲的声音,苍凉而狡黠。

王妃身处在黑暗中,像是一只蝙蝠一样。蝙蝠会有眼泪吗,如果有的话,它通过眼泪会看到什么呢。

王钦和侯米母亲分开睡了。侯米母亲夜半时候手脚胡乱拍打,口中不停地喊叫。王钦惊醒过多次,索性就分开睡了。侯米母亲梦中所说的话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王钦开始认真听,听到断断续续的语流:侯米、公主、路、一条蛇。后来就不再在其中寻找意义了,就像人不再从海洛因狗不再从粪便中寻找慰藉了。

侯米失踪的第九天。这天王妃半夜就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今天就回来。那分明是侯米的声音。她循声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她还梦到了许多内容奇诡的梦,就像女子奇异的化妆。醒来后,她记得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我今天就回来”,就像用记号笔标出来一样。她蓬着头去告诉父母说弟弟今天可能回来。父亲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母亲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王妃说自己梦到了。

一家人在这天一直处于期待的状态之中,仿佛待命出击的士兵。神经绷紧,就像拉满的弓。吃过早餐,母亲去买菜做饭,中午特意做了一锅侯米喜欢吃的泡椒凤爪。但直到下午,依然不见侯米的踪影。全家沉浸在等待侯米的焦灼氛围之中,空气里仿佛散发出燎烧猪毛的味道。王妃自责自己不应该透露自己的梦境,一方面使家人白白担心,另一方面也唐突了侯米的行止。潦草地吃了饭,母亲破例没有洗锅,她看起来疲倦不堪,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头发也白了一半,仿佛露从今夜白。母亲一遍一遍询问王妃梦境的细节,王妃一遍一遍地解释说自己只记得一句话。再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就想出来了。王妃说,妈您别着急,我好好想一想。

王妃感到自己的记忆像堤坝之下的潮水,任如河汹涌也不能翻越过堤坝的阻拦。她体内的潮水只够漫出眼眶,于是她一次次润湿了眼眶。

夜里,母亲一次次压低电视机的声音,希图听到隐约的敲门声,过一会儿她就去门口看一眼,她第一次感到猫眼里的路是那么长。

他们都睡在了床上,父亲看了一眼表,对母亲说二十三点半了,睡吧。说毕关了床头灯。母亲围着被子,她听着目光受到坚硬的黑暗的阻挡纷纷折断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心里的彷徨又增加了十二分。她不知道,自己与另一间卧室的王妃同时发出了同一声悠长的叹息,两者都充满了懊丧,仿佛是由同一个气管发出来的。

王妃看了一眼表,已经二十三点五十八了,再有两分钟就是新的一天,可侯米依然没有回来。即便侯米回来,也是新的一天了。而如果侯米在新的一天回来,那么自己就像一个撒谎者,就像一个长长了鼻子的匹诺曹。她并不害怕自己撒下谎言,她害怕的是弟弟对自己撒谎的声讨,弟弟疾言厉色说出的“骗子”一遍遍在自己耳边回响,仿佛耳廓里有无数传导回声的墙壁,与此同时,弟弟狞厉的神情也久久地烙在了她的心上。时间还在滴滴答答地流逝着,就像一道川流不息的河,孔夫子站在河边慨叹的话一次次出现在王妃的脑海里,是的,孔子就是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他皱着自己凹陷的额头,望着潋滟的波光,似喜似悲无悲无喜地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砰地,一句千古名言诞生了,砸开了春秋的长河,径直奔向永恒。昼与夜就像两辆接替的列车,一辆停了,另一辆奔驰起来。准确地说,就像驿站两匹交接奔驰的马。她蓦地望向自己挂在晾衣绳上的床单,上面的一个死结很完美,她为了做这个死结考虑了一个时辰,最后她将它做成蝴蝶展翅欲飞的形状,她相信它将教她学会飞翔,她从小就渴望飞翔,梦中一次次梦到跳下悬崖的场景,惊醒后一身冷汗,但她感到舒畅无比。下面是一个塑料凳子,在外面路灯的交映下显出橙黄的光泽。这一整体的构置焕发出诡魅的光影,仿佛一个妓女招揽顾客样,对她说,来吧,来吧,维纳斯。可维纳斯是断臂的。那一设置又说,我们不仅要学会接纳不完美,也要学会接纳完美。她一步一步地朝凳子走去,每走一步心跳就沉一分,身边的海水就上涨一分,手心的汗就多一分。三米的距离,她走了天长地久。终于站在凳子上了,她将头置于床单上,仿佛那是最好的包头巾,它让她觉得温暖,她像是另一个人一样羡慕着自己的即将迎来的温暖。二十三点五十九分,墙上万年历电子挂钟用猩红如嘴唇的数字说道。她将自己的头颅吊在蝴蝶状的床单上,踢开凳子。

这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嗵嗵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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