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道心涵养(8.2)
一日,楚天墀正在衙门坐班,门卫进来报告说有个百姓要来告状,楚天墀叫传进来。那百姓进来后,也没有状子,先扑通跪在地上,只哭着求青天老爷为他做主。楚天墀见他有些年纪,忙让他起来,问他因由。
那老汉边哭边说,楚天墀虽然听得辛苦,但好歹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那老汉是个木匠,在本地一家大户人家做事,在付工钱的时候,那大户人家却故意刁难,拿出四个盒子,里面都有十几锭银子,但告诉他,只有一盒里是如假包换之真银,其他三盒的里面都掺了铅。假银二两一个,真银三两一个。因为盒子的外形都一样,银子的外形也一样,所以并无记号可寻。那大户人家给他一把秤,只准他称量一次,然后选择一块拿走作为工钱。
那老木匠原来的工钱也就一两银子,这时听说真银有三两重,不合一时起了贪念,便同意称一称,结果无法确定,只好随便拿了一块,回去找银铺一兑,银铺的人说里面都是铅,就外面包着两钱银子。老木匠登时不爽,便跑去那大户人家耍赖,那大户人家于是答应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但老木匠却死活不同意,只要那一两工钱,那大户人家却又怪他弄坏原来的银子不肯给,双方争执不下。老木匠想起李嗣业一直都照顾贫苦老百姓,便告状来了。他不知此时已是楚天墀管事,以为对于李嗣业,君子可以欺其方。待进得衙门,却见是个年轻人,心里早就在打鼓,但来了却没有转身就走的道理,只好装得可怜一点。
楚天墀听完后,告诫他道:“你不合起了贪心,吃亏了却又不甘心。本来你也算是个闹事者,应该惩戒,但念你年老赚钱不易,那大户人家私做假银也甚为可恨。我现在教你一个方法,去他们家再称一次。”说完,又问道:“你可识字?”那老木匠道:“小人还认得几个。”于是楚天墀写了一张方子,其中写明了取真银之法,然后道:“你尽管放心前去,一定要按我所写的方法去做,如此准可取得真银。”那老木匠半信半疑,但又不敢再啰嗦,只好接过方子,再去那大户人家要钱。
那大户人家见他又来,却也不为难他,仍旧取出原先的四个盒子。那老木匠取出楚天墀给的方子,然后按步骤一一实施。他先将四个盒子从左到右排好,又念着“一、二、三、四”,似乎给四个盒子编号,然后从一号盒子里拿出一锭银子,从二号盒子里拿出两锭银子,从三号盒子里拿出三锭银子,从四号盒子里拿出四锭银子。放在称上一称,发现是二十二两,于是再参照楚天墀的便条,从二号盒子里取出一锭银子,得意地道:“多谢老爷赏赐,我就要这块了。”
那大户人家见他依靠一张纸片便取得真银,大为吃惊,这时也不想再去计较,只想知道那纸条是由何而来,并要求老木匠将纸条留下。那老木匠也不想多事,便留下了纸条,并说明是新来的参军老爷给的,然然匆匆去银铺兑换散钱。
原来这大户人家的老爷姓苏,四十来岁,因其财大气粗,当地人皆称其为苏财神。心情好时,苏财神也会做些善事;但平时也经常不太仁义,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苏财神以前去波斯经商时曾追随高人学过一段时间的算术,因此对那老木匠留下的纸条大感兴趣。老木匠一走,他便拿来细看,只见那纸上写着先标记号码与称量等语,接着又写道:“若十锭银子的总重量为二十一两,则表明只有一锭银子是三两的,则必然是第一盒;总重量为二十二两,则表明有两锭银子是三两的,则必然来自第二盒;以此类推。”那老爷暗暗吃惊道:“不意新来的参军竟是此道高手,我当先期拜访之。”
不几日,苏财神便派人将楚天墀之来历与办公起居等事宜打听得清清楚楚。因财大势大,对军需品的供应也尽心尽力,故苏财神与李嗣业也素有来往;而李嗣业知他白手起家,对其亦颇为相敬。眼见大年来到,苏财神生意事忙,不免暂时放下见楚天墀之事。
此时之西域,天气越来越冷,大雪封天,冰冻数尺,楚、叶二人在江西时从未见识过如此冷法,不免摇头感慨。但李嗣业却似乎很喜欢这种天气,两人一打听,原来是因为这种天气下无人敢冒险行军,因此最近都不会有战事。既然西域暂无战事,楚天墀与叶青每天就只是管理文书,甚是无聊,因此两人倒有不少时间勤修内功心法与道法。
有时楚、叶二人跟李嗣业说起边疆代职之事,李嗣业道:“为父也想回老家去享天伦之乐,但高大使不答应,皇帝也不答应,看来我这把老骨头,是要丢在这里了。”两人又只好劝道:“皇上终究会派人来代职的,义父不应乱想。”
转眼新年过去,年后便是天宝八年(西元749年)。楚、叶二人思念远方的亲人与师长,于是写好家书,交与驿站。数月后方收到祖先生代写的家书,知道家中一切都好,两人稍稍心安。然祖清风又在信中附上楚、叶两家大人的意思,说起二人家中悬念,希望二人当适时生儿育女。楚天墀与叶青两人原本年纪还轻,倒一直担心叶青会过早怀孕,如此过了半年,叶青的肚子却不见动静。两人原来还暗自庆幸,这时被祖清风说破,倒忽然变成了大问题。
却说林氏也一直在留心此事,眼见楚、叶夫妻二人和睦,且身体健壮、内力充沛,不应该是不能生育之人。一日,林氏将叶青拉到一边,悄悄说起此事,问道:“青青,你和义母说清楚,是否你和天墀还不想这么早要孩子,因此故意不怀孕?”叶青顿感羞涩,道:“义母,这等事但看老天爷的安排,我和天墀虽此前虽不想太早生育,但从未故意……”说到此,实在难以启齿。林氏诧异道:“既如此,何以你至今还未有身孕?不行,明日你夫妻俩跟我一同去观音庙,求求观音大士,请她大发慈悲,给你们送个大胖小子。”叶青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义母,果真灵验吗?”林氏道:“丫头,心诚则灵。”叶青道:“既如此,我去告知天墀。”母女俩于是分别各行其事。
次日一早,林氏带着楚天墀夫妻来到当地的观音庙,先供奉上香油果品,并布施给庙祝二两银子,然后焚香礼拜,虔诚祷告。楚天墀夫妇见林氏跪地礼拜,也忙跟着跪下,合十拜求。本来楚天墀并不太信观音,但想想观音大士成为菩萨前,原在道教门下修行,号慈航道人,后被佛教掌教如来佛释迦牟尼收为弟子,并位列佛教四大菩萨之一,拜拜她也算是尊敬前贤。林氏见他小夫妻俩虔诚礼拜,十分高兴,却哪里知道楚天墀之心中所想。
因楚、叶二人此时将生儿育女当成了一种任务,未免多了一层心事。楚天墀因不大信得过观音菩萨,于是自己研究《黄帝内经》与《素女经》。忽一日又看到“七伤”条目,颇有感触,以前虽也看过数次,但不曾认真体会。当晚楚天墀对叶青道:“青妹,我想我俩年轻力壮,且身心健康,平生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是绝后之人,命中定有子嗣。”叶青道:“天哥,我也是如此想,或许前番一直劳碌,不是赶路就是打仗,因此不得怀上。如今求过观音菩萨,肯定会有的。”楚天墀呵呵笑道:“观音大士若真有那么高的法力,也不必破门出教,拜入佛家了。我想求人求神都不如求己,今日看《黄帝内经》,只怕是找到了根由。”
叶青听他如此说,知道是有了一定的把握,于是道:“那还不快说来听听。”楚天墀却突然有些嬉皮笑脸起来,叶青不依道:“你个坏蛋,还想卖关子啊。”楚天墀道:“说出来贤妻莫怪,我看多半是因为我们精力充沛,房事稍嫌频繁所致。”叶青羞红了脸,嗔道:“就知道油嘴儿,谁频繁了。”边说边捏起粉拳,在楚天墀身上乱捶起来。楚天墀嘻嘻笑道:“好好好,那就我一个人频繁好了。”叶青正要放过他,想想又不对,笑道:“看你还乱说。”楚天墀抓住她双手,将她揽在怀中,道:“我看今后我们得商量个周期。”叶青道:“你个坏蛋,你个坏蛋!”楚天墀又逗她道:“多少天一次好呢?”叶青故意恨恨道:“哼,就一月一次好了。”楚天墀故作惊异道:“我的天哪,好狠的老婆啊。”夫妻俩自来西域,难得如此打情骂俏,当晚小闹一番,更增情趣。
却说苏财神交游广阔,事多人忙,只在年前、年后派人送礼给李嗣业与楚天墀夫妇,但一直分不开身去认真会面。楚天墀见其无缘无故送礼来,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去理会。暗想其外号财神,只怕乃铜臭守财之人,因此起初并不想交结。
忽忽半年过去,苏财神一日闲来无事,想起楚天墀之事,于是唤来管家老丁,包了十一锭真银,又取了一锭外形一样的假银放进去,凑足十二之数,道:“老丁,再带一架天平,却不要砝码,随我去一趟参军衙门。”丁管家也不多问,只答应道:“是。”于是出去唤来轿子,伺候苏财神出门。
这一日叶青随李嗣业去镇外堪舆地理去了,楚天墀正在衙门翻阅文书,忽见门卫进来禀道:“参军大人,苏财神有事求见。”楚天墀不知苏财神来此所为何事,于是道:“请他进来。”
苏财神与丁管家进来后,但见堂上坐着的,是个很年轻的后生小子,虽事先听说过,仍不免暗暗吃惊。楚天墀因他与李嗣业平辈论交,因此站起身来回礼道:“苏老板请坐。”又命守卫上茶。苏财神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不大好开口,因此沉默了一会。
楚天墀见他有些古怪,便开门见山道:“苏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在疏勒镇,也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知苏老板此来,有何见教?”苏财神打了个哈哈,道:“参军大人言重了,苏某今日确实是有个难题,因见大人算术高明,特来请教。”楚天墀稍显诧异道:“苏老板,本府来此不久,算术高明一说,不知从何说起?”苏财神道:“参军大人就不要否认了,上次帮李木匠从我那赢走银子的,难道不是大人吗?”楚天墀想起那事,心念电转,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却是雕虫小技,实不值一提。”苏财神见他说的轻描淡写,心中反生顾忌,但如今说没事却也说不过去,一时情急,只好连喝了几口茶来掩盖。
楚天墀见他有些丧气的样子,心想:看来他原本是想来刁难我的。于是道:“苏老板,本参军尚有不少公文要处理,若有事,不妨直说。”苏财神眼珠一转,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使了个眼神给丁管家。丁管家明白主人的意思,便将包袱送到楚天墀办公的案子上,然后解开,露出里面的十二锭银子。楚天墀不明所以,看着苏财神道:“苏老板,此是何意?”苏财神道:“这就是苏某的问题,并非要贿赂大人,而是想请大人帮我找出里面的假银。”楚天墀道:“愿闻其详。”苏财神道:“此十二锭银,外形都一样,但其中十一锭是真银,重量一样;另有一锭却掺了杂质,由于一时疏忽忘了做记号,也没记住掺了杂质的那锭银子是重一点还是轻一点,反正就是和那十一锭不一样重。当时真不凑巧,鄙人府上只有一把没有刻度的天平,却将砝码忘记所在,一时不知如何称量,所以来请教大人。”
楚天墀听他如此说,分明就是来考量甚至刁难他的。他边思考边问道:“苏老板,你太谦虚了,这还不明显吗?随便取两锭,各放天平一端,若天平平衡,则表示这两锭都是真银,然后把其中一边的换一块新的,若不平衡,新换上来的就是掺了杂质的那锭了。”苏财神道:“参军大人,怪苏某没有说清楚。你那方法苏某自然也知道,但这样运气不好的话得称十次。苏某想,有没有比十次少却一定可行的办法。”楚天墀笑道:“既如此,且将天平拿上来,待我试试。”丁管家听说,忙将天平送上去。
只见楚天墀不忙着称银子,却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在银子上写起字来。苏财神诧异道:“大人这是……”楚天墀笑道:“本府先将它们编号,省得弄错了。”苏财神“噢”了一声,心里嘀咕道:“又是编号!”原来他想起楚天墀上次写的方子了。楚天墀编完号后,对苏财神道:“苏老板,这十二锭银子,本府已经从一到十二都编了号。现在先将一至四号放天平左边,五至八号放天平右边,这时会有两种结果。”苏财神接茬道:“可能平衡,也可能不平衡,对吧大人?”楚天墀笑道:“不错。”接着按编号将八锭银子分别放在天平两端,但见天平保持着平衡,遂道:“苏老板,这说明一至八号都没有问题,否则两边重量存在差异,天平不会平衡。”苏财神点点头,以示赞同。
楚天墀又将右边的七、八号拿出,换上闲置的九、十号,但见天平仍旧保持平衡,遂道:“这说明九、十号也是真银,否则两边重量存在差异,天平不会平衡。对吗苏老板?”苏财神冷眼旁观,只“嗯”了一声。楚天墀接着道:“排除完后,那么有问题的必是十一、十二号其中之一。”苏财神提醒道:“大人这时已称了两次了。”楚天墀仍旧微笑着,道:“苏老板别急,三次就够了!第三次,将十号拿出,换上十一号,若天平平衡,则说明十一号也没问题,那么掺了杂质的必是十二号;若天平不平衡,则表示十一号正是所求。”苏财神有些调侃道:“大人确实高明,但是否前两次运气太好?”楚天墀道:“无妨,本参军保证,就算第一次或第二次不平衡,也只用三次,就一定可以完成。”苏财神很夸张地吃了一惊,道:“苏某绝不信三次就足够。”
楚天墀却不急于回答,坐下来喝了口茶,才接着道:“苏老板稍安勿躁,且听本参军一一道来。回到第二次称量的情况,刚才天平平衡,已经解决了,现在假设它不平衡。”苏财神这时也来了灵感,抢着道:“大人且慢,苏某这下也明白了,若不平衡,则说明九或十号是掺了杂质的,因为一至八号是真银。”楚天墀道:“苏老板好悟性,真是如此。”苏财神觉得自己渐入佳境,接着道:“因为掺了杂质的是九或十号,则剩下的十一、十二号也是真银,这时再把十号拿出,换上十一号,若天平平衡,则表示九号是真银,换出的十号是有杂质的;若仍旧不平衡,则说明托子里的九号才是问题银。”楚天墀拍掌笑道:“正是如此。”
苏财神这时已对楚天墀渐生好感,说话口气也慢慢转变,真心请教道:“大人,回到第一次称量时,又该如何呢?”楚天墀道:“第一次原先天平为平衡,以后的四种情况都分析完了,找到了问题银子;现在假设它不平衡。”苏财神忍不住接嘴道:“不平衡的话则说明问题就出在一至八号。”楚天墀道:“正是,且九至十二号是没有问题的真银。”苏财神边喝茶边点了下头。
楚天墀又道:“由于不平衡,假定左重右轻,则说明一至四号中有一个可能重一点,是问题银;但也有可能是五至八号中有一个轻一点的问题银。”苏财神又点了点头。楚天墀见他理解了,接着说道:“这时将左边换成一、五、六、七号银,将右边换成八、十、十一、十二号银。如果不平衡,则只能是左重右轻,则可知一号银为假银,它偏重;如果平衡,则说明问题出在被换下的二、三、四号之间,由此可见五至八号没有问题,根据刚才的左重右轻,可知问题银不但出在二、三、四号之间,还可知问题银比真银较重。”苏财神这时已被楚天墀牵着鼻子走,感叹道:“确实,确实!”
楚天墀道:“第三次称量就好办了,把所有银子都拿下,从二、三、四号中任取两个,各放天平一边,若平衡,则剩下的那个是问题银;若不平衡,则重的那个是问题银。”苏老板听得如痴如醉,这时已大为心折,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大人,最后一种左轻右重的情况不须说了,道理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问题银变得轻一些而已。”熊天呵呵笑道:“正是,苏老板,这下就彻底解决了,三次足矣。”苏财神诚心诚意道:“参军大人思维敏捷,算法精妙,苏某甘拜下风。若蒙不弃,苏某当置酒相谢,恳请参军大人与李将军届时务必光临寒舍。”楚天墀见苏财神已心服口服,也甚为开心,道:“得苏老板邀请,岂敢推辞!”苏财神道:“那就好,苏某回去便写拜帖送至李将军府中。今日搅扰大人良久,就此告辞了。”楚天墀道:“苏老板请回。”并亲送出衙门才回。
却说苏财神回去后,吩咐丁管家查黄历,发现最近的日子只有六月十五是宴请的黄道吉日,算一算就在大后天,准备应该来得及,于是忙写了拜帖与邀请函,差下人送至李将军府来。李嗣业与叶青这时还在城外,林氏接过帖子,知道自家老爷与苏财神的交情不错,因此自己做主,吩咐打赏来人,就说到时准去赴宴。那下人得了打赏与准信,欢天喜地地回去回复苏财神了。
中午时分,楚天墀先回到李府,不久李嗣业与叶青也一同归来。林氏说起苏财神下请帖之事,李嗣业想也无事,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楚天墀说起今日上午秤银子与之前的贪心老木匠之事,叶青听后,呵呵笑道:“此人虽名财神,却有不少计谋,倒可见上一见。”李嗣业对楚天墀道:“苏财神对你可是推崇备至,也一同邀请你呢。”楚天墀道:“孩儿在衙门时已先答应了。”叶青道:“既如此,你就跟义父一起去。”李嗣业道:“如此甚好。苏财神此人,喜怒无常,有时乐善好施,有时却刻薄得很,但在军需物资供应方面却一向很用心,有时还愿意吃点亏。若他能一心向善,实乃美事。”楚天墀笑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