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讲述 我的妈妈
童年
人的一生,都有童年。中年忙忙碌碌,把童年忘了。年老了,退休得悠闲,童年又回来了。
1932年,妈妈怀胎9月,把我带到了人世间。我的生命是妈妈给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根深蒂固。每当我无理哭闹,妈妈把我抱在怀里,那是我最舒适、最安全的天堂。妈妈一边走着,一边唱着她自编的安眠曲,安眠曲的曲调,至今我仍然记得。
我的大哥和二姐都在3岁那年患急腹症死了。我童年得了猩红热,妈妈第一次敢于违抗奶奶的旨意,请了西医,进行抗血清治疗(那时没有青霉素)。我活下来了。
7岁那年,我考进中法学校。一天,妈妈发现我双侧颈淋巴结肿大成串,那时没有链霉素,如果任其发展,可能形成“冷脓肿”,溃破后流脓,经久不愈。如果真如此,我很可能被中法学校开除。妈妈陪我去诊所,定期接受X线治疗,每天按时接送我上学。
妈妈是师范学校毕业生。她在我二姐死后,辞去家教工作,专心做家庭妇女。我在双语学校读书,重点是法语。每天晚上,待我做完学校规定的家庭作业,妈妈就坐下来教我古文,在没有标点符号的文本上,先学习断句,然后讲解文章的内容。她的教学方法近乎苛刻,一篇文章必须背诵下来,否则不准睡觉,从来不妥协。我那时常想,我真不应该长大。
冷暖
我家原来住在上海虹口区的大宅院,与下海庙一条街之隔。我的童年经历过“一·二八”事变和“八·一三”淞沪会战。战事起,家宅被日军炮弹击中,全家只能迁居法租界。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上海,进入英法租界。爸爸失业,分文不入。日子久了,妈妈改变了生活方式。在寒冷的冬天,妈妈和姐姐去米店,排上长队,领取户口米。
家庭生活和周围环境完全变了。邻居的亲戚屡次怀疑我家偷了他家的东西,妈妈保持克制和沉默。为维持生计,妈妈和姐姐多次穿过楼道,抱着大包袱,把皮袄、皮大衣、纱罗蚊帐以及非必需用品等,分批去变卖了,可以当即拿到现金回家。
终于有一天,一位亲戚正式向妈妈提出,不让我们一家人使用公共的大楼梯,要我们在房间正面另开一扇门,爬小扶梯,下天井,直接出入大门。按理说,这所石库门楼房是在“八·一三”淞沪战役打响之前,我妈妈租下的。而亲戚们则是因为无处租房被妈妈好心召唤着挤进来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咄咄逼人的局面。但我妈妈从不吵架、不屈服,清贫而不失自尊。从此,我对人间世态炎凉有了切身的感受。
待太平洋战争结束,日军撤出上海,爸爸恢复了工作,妈妈终于带着全家撑过了难关。
我爸爸是个善良的人,烟酒不沾,一生不做坏事。他为人苟且求安,不求进取,没有朋友,对我们这个家,也没有负起该有的责任。爸爸青年时代,错失良机,没有上大学。妈妈记住这个教训,全家节衣缩食,却坚持把我和姐姐送入大学。
古有“孟母三迁”之说。我妈妈被战火所迫,多次搬家。她能“择居”,而至于“择校”,确实颇费一番周折。她为姐姐选择了美国基督教会创办的清心女子中学,为我选择了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中法学校。此举决非出于宗教信仰的考虑。这两家学校,教学质量好,男女分校,管教严。
因家境拮据,姐姐上高中时一直勤工俭学。课余时间在学校图书馆工作,领取学校的助学金。放学回家,拿只小凳子,在楼梯拐弯处,坐在烧饭的煤球炉前,一边用扇子扇火,一边朗读课文。听着她读,我也把鲁迅写的《孔乙己》记住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姐姐高中毕业,选择了金陵女子大学。妈妈高高兴兴地乘坐火车,陪同女儿去南京。淮海战役打响,姐姐果断地只身挤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家。妈妈舒了一口气。不多久,妈妈跑到圣约翰大学,想求助于校长,让姐姐继续她的学业。可她哪里知道校长是谁。在校园里,她拦住了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而坐在车厢里的正是校长倪葆春先生。就这样,我姐姐获得了在上海继续接受大学教育的资格。
身影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祖孙三代挤在不足8平方米的陋室里。1971年,医院党委书记约我面谈,说要派我去西藏阿里。他坦诚地说,阿里是高寒缺氧地区,他也知道我左肺上叶肺不张,有呼吸功能障碍,但援藏医疗队需要我来当这个队长。
妈妈知道后对我说:“你应该去,我会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你的女儿。”当时,我的妻子在黄山,为架设高压电线的施工队服务。因此,我懂得妈妈说话的分量。
临行那天,我挂上两大包衣服和被褥,告别爸爸和妈妈。两位古稀老人和我5岁的女儿就站在门外。我头也不回,直奔车站。到达阿里两个月后,收到妈妈的第一封来信。方知离家那天,她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隔着马路看我们上车,流着眼泪独自一人回家。
1979年,我被批准赴法国学习,回国后,遵照曾宪九老师的授意,忙着开拓危重病医学的新领域,创建我国第一家综合性重症监护病房。回家少了,我和妈妈的交谈也少了。我们家生活水平有很大的改善,我很知足。在医院里,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妈妈始终把我记挂在心里,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妈妈需要儿子的爱,但我却把妈妈疏远了,妈妈似乎感到儿子不再需要她。
有几次,我下了班,很累,躺在床上休息。妈妈一个人走来,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想和我谈上几句。我并没有理睬她,妈妈坐了一会,默默地走了。妈妈对我的爱是终生的,是无私的。她坐在床边的身影成为我心头的烙印。
1995年中秋节的上午,姐姐和姐夫都来看望92岁的妈妈。她老人家躺在床上,对着我们讲了一段简短的话,条理清晰。她在追思自己的一生。
姐姐和姐夫走后,她要我给她一片安眠药,她想睡一会。不记得过了多少时间,妈妈安详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上午她说的话成了她诀别的遗言。我把妈妈生前亲笔写的两句话,刻在她的墓碑上:“历经坎坷·含辛茹苦育后代”“绝处逢生·发奋自强建家业”。妈妈的生命结束了,我也失去了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