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悼亡妻诗
于谦《悼亡诗》
东风庭院落花飞,偕老齐眉愿竟违。
幻梦一番生与死,讣音千里是邪非?
凄凉怀抢几时歇,缥缈音容何处归?
魂断九泉招不得,客边一日几沾衣。
——于谦《悼亡诗》
有关于谦这个人,我从小就会背他的《石灰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小时候爷爷把一些经典的诗词抄在一个小本本上让我背。每次背这一首的时候,我总是昂起头来,“浑——不怕”,“在——人——间”,觉得特别有气势,又红又专的。稍微大了点,觉得这样的句子好像打油诗,而且如此直白又清晰地表明心迹的句子,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经质的嫌疑。就让人想到以清正耿直著称的海瑞,身边的妻子不是休了就是暴死,女儿也有被逼死的传说。之后了解了一些于忠肃公的事迹,“两袖清风”一词的来历,京都保卫战中决断的凌厉,挽狂澜于既倒的坚定,蒙冤却淡然不置辩的气度。此人的形貌顿时清晰起来,所以若干年后,突然读到于谦这首悼亡诗,竟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那一个一身正气铁骨铮铮的形象,突然间柔软和苍老了起来。
他写《石灰吟》的年纪,是十七岁。而妻子去世那年,他四十八岁。三十年的时间,能不苍老吗?
这篇悼词很是简洁,不夸张,不矫饰,没有浮华的修辞,也没有对往事的追忆。无非只是一个半百男人的絮语:本来想和你白头到老,可是却听到你的死讯,想起你那已经渐渐模糊的音容笑貌,才知道你再也回不来了。然后独自潸然泪下。
大多数人看到这些是要怪他的薄情的吧,身在外地妻子身死,竟然没有在她病重时回去看一眼。其实何止是没有回去看一眼,连葬礼也没有参加,儿子负责将灵柩运送回老家。自始至终,这个丈夫完全没有参与他妻子病逝这件事情,简直就是个局外人。更可叹的是,于谦自科举出仕,后出任晋豫巡抚,年年要翻越太行山两次,治理黄河,安抚流民。而妻子寄居京师,两人结婚二十余年,十八年的时间,二人分居两地,每年最多是年终述职的时候,他才会回京一趟。
缥缈音容何处归?
也许妻子的面容真的是缥缈的吧,一年见一次面。十八年了,再美好的佳人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啊,一年见一次面能说几句甜言蜜语,又能举几次案以齐眉,妻子就在这一年一次的等待中老去了,模糊了。董翰林的女儿,据说“女红之暇,诵读诗书,每有所得,辄为文辞”,并非乡间粗陋女子,也算是蕙质兰心,见不着丈夫,就只得在家里抚养一对儿女,儿子大了回老家侍奉祖父母,最后就和女儿相依为命。史书上是找不出于谦夫妇是否恩爱的证据的,他们虽经常有书信交流,但几乎都散逸。我们看不到妻子的只言片语了,但是还有于谦的一首《寄内诗》,其中有这样的语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相好。生男与育女,所期在偕老。
一如他一贯的风格,简洁朴实,没有任何修饰。中间又简要地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和家里的情况,然后笔锋终于一转,提到了妻子:
汝惟内助勤,何曾事温饱。而我非不知,报主事非小。
……尺书致殷勤,此意谅能表。岁寒松柏心,彼此永相保。
不知道大家看到这样寥寥几句话有什么反应,反正我是心里一酸,我猜妻子读到这里应该是温暖却叹息的吧。我只是猜测,这样一个常年不归,身形瘦削,不苟言笑的男人,仅仅是“而我非不知”这五个字,就能让她心中的酸楚和不甘全部泛上来却换来惨然一笑的吧。她还是了解自己的男人的,从这简单的五个字里,她读到了男人也是了解她受的所有寂寞和苦难的,只是“报主事非小”,这个把君王把国家把社稷完全放在第一位的男人,知道自己无可奈何,但也只能让她承受现在的一切了。这是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
说起来于谦这个人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史书上没有提到一件他不好的事情,他似乎具备封建士大夫一切美好的品德,忠君爱国能文能武,清廉又勤政,而且,没有任何私生活不检点的记录,甚至,这样对自己严厉的人却没有一点待人严苛的记载,以至于惹怒当朝权宦王振而下狱的时候,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宦官竟然因为于谦的声望太高而不得不让他复官。
土木堡之变之后,异族挟持着被俘虏的皇帝气势汹汹逼来京城的时候,群臣皆说要南迁避祸。只有这个文人,默默站了出来,统领全局,背水一战,终于保住了大明的半壁江山。之后却一点也不贪功揽功,还斥责了提议封赏他儿子的武将石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接近完美的人,却因为功劳太大,又牵扯到两个皇帝的变更问题,被人冤杀。这个男人被诬陷的罪名和岳飞一样是谋反,岳飞是“莫须有”,他是“意欲”。但是在死牢里,岳飞义愤填膺,又是给大家看“精忠报国”,又是写下“天日昭昭”,而于谦,在被诬陷的同僚激烈申辩的时候,史书上记载的是这几个字“谦笑曰:亨等意耳,辩何益?”是石亨他们的意思,申辩又有什么用。在他生命的尽头,他仍然不愿意多说一句废话,然而他笑了。死后抄他家产,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只有正屋关锁得严严实实。打开来看,只是皇上赐给的蟒袍、剑器。
从生到死,都没有一句废话的男人,却在妻子去世之后,默默写了十一首《悼内诗》,之后也并没有娶妻纳妾。他就这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家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财产。这个从小就崇拜文天祥的男人,只留下一身正气和他的诗。
“世缘情爱总成空,二十余年一梦中。”嘿,在他的笔下,竟然也有“情爱”两个字。在这十一首诗里,这个简洁刚硬的男人突然变得细碎和啰唆起来了:“缥缈音容何处寻”、“缥缈音容何处归”、“欲觅音容在何处”,几首诗重复着几乎一样的语句。嘿,我的妻,我只是想象着你的样子,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怎么一直那么缥缈模糊,这让人多么难受。我于是只有“泪落西风鼓缶歌”、“萧疏白发泪沾巾”、“愁对惨灯泪千行”、“临风唯有泪滂沱”、“客边一日几沾衣”……几乎每首诗里都提到流泪,硬汉的泪总是最感人,这个光芒万丈一身正气的高大形象,也只有在这几首诗里,才变成一个中年丧偶之后絮絮叨叨哭哭啼啼的老男人吧。他所有对遥远的新婚恩爱的追忆,对这二十多年的愧疚和悲痛,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哭得不能止歇。在他的诗里,连聊以寄托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寒衣,一方手帕,并没有,没有一起游园,没有西窗画眉,什么都没有,能唤起回忆的东西那么少,离开妻子那么久了,连相貌都快记不起来了,可心里却总是疼痛。他只能不停地想着妻子的声音和容貌,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然而总是那么缥缈,就像一个冗长的梦啊,只是他终于知道,他的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突然想到《银魂》里面的土方十四郎了,真选组的“鬼之副长”,一直是酷酷的,不苟言笑,被一群少女追捧却始终没有谈对象。因为他最爱的人——三叶,在当年一起练剑的乡下,他们彼此相爱,但他却觉得他走的这条仕途是一条打打杀杀不要命的路,是无法给爱人带来幸福的。多年以来,一直也不肯再见三叶。终于听说三叶要结婚了,却发现三叶的未婚夫从事非法贸易,而且只是将她当做拉拢真选组的棋子才订立婚约的。这一切让这个男人孤身冲入敌营拼到血流满面,只为了那个女人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最后,三叶的未婚夫被他杀死,三叶长年抱病的身体也没有撑住而病逝。土方仍然是没有去病房看她一眼,而是一直嚼着三叶最爱吃的、也经常送过来的“激辣仙贝”,虽哭得泣不成声,却只是说“好辣啊”。
可是这些总是装酷的男人们,如果真的爱,难道就不能放下自己背负的那么重的理想和抱负而去热烈地相爱吗?为什么到爱的人死了,才懂得痛哭流涕,才知道追忆往昔?
魂断九泉招不得,“待吾瞑目之后,与子同穴而葬”。于谦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土木堡之变以后,处在权力斗争核心的于谦觉得疲累,他本是受命危难,却并非贪恋大权。而如今功高如此,站在风口浪尖上却避无可避。
“老来况味俱萧索,只有归心不自由。”“老怀未遂归田计,追逐羞看两鬓皤。”我终于依稀明白了于谦临死前笑的原因了,一方面是觉得讽刺,另一方面,也许正是解脱。这个一生勤政,历经戎马,最后却不得不纠缠在他并不擅长的政治斗争中的年过花甲的老人,终于累了。既然不能还乡,那么不如安心逝去了吧。这些罪名加于我身又如何,百姓知道我,历史会记住我,关键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是堂堂正正的,是无愧于心的。那么,就让我死了吧。
也许在此时,董氏的面庞才慢慢清晰起来了吧,临刑之时,对明朝已是尽忠尽责,再无一点留恋,反而是对妻儿家人的内疚,那一个个不能寐的夜晚,那一次次无人之时的失声痛哭,终于都会浮起,而终于都会解脱。
黄泉之下,你们再相见,你们终于在一起,直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