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记忆,迷津(2)
婆罗门祭司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头发和胡须修剪的颇为精致,身披白衣,面容娴静,好似圣洁。他们徘徊在恒河西岸,有偿提供服务,为新生儿施洗,为少年郎占卜,为成年人祝福,为马拉卡尼卡的逝者施以洗礼。烧尸台的运营颇具效率,其不远处码放着各种木料,像岸边的祭司们那般,待价而沽。最便宜的是劈柴,最尊贵的是檀香。中等人家严谨的衡量了经济能力,谨慎的选择了符合家族地位的木料,精确的计算了烧完一具尸体所需的木头数量,双方财货两清,趁着祭司对尸体施洗的档儿,迅速垒起工整的柴堆,像是精心布置好的陷阱,静待猎物上钩。
烧尸台沿着河岸搭建在密布如烟的老城街巷外,自上而下,依种性高低,从水泥砌筑的坚实堤岸,一直延伸到泥泞潮湿的河滩上。高种姓的烧尸台搭建在堤岸上,享受来自临近河坛的祝福,并配有稳固结实的铁架。烧尸人将木柴搭在上面,空气流通得到良好的保障,提高了燃烧效率,节约了木材,火焰温度更高,尸体也更容易烧得干净。低种姓的,只好在泥泞的河滩上,寻一块相对干燥平坦的地方,将趴在地上看西洋镜的老牛赶走,挖一浅坑,在浅坑上搭起自家的木柴堆,空气流通得不到保障,木柴燃烧效率十分低下。所幸低种姓穷人买不起名贵的木柴。施洗礼毕,抬尸人清理掉担架上的鲜花,像剥花生米似的把尸体从寿衣里剥出来。此时无论高低贵贱,最终陪伴逝者的都只剩下一条又臭又长的裹尸布了。
“湿婆之火”藏在庙里。莫卧儿风格的圆顶,罩着暗红色的印度式建筑,长期受到烟火炙烤,本就有些压抑的颜色笼了一层化不开、抹不去的灰黑,乌糟糟,脏兮兮,热烘烘。神庙里空间竟不狭小,楼上楼下,屋顶地面,却糊满了烟泥,令人作呕。我和队友似乎被这股碰不得、躲不开的浑沌裹挟着,压迫着,一时喉头阻塞,无语凝滞。从莫卧儿式的外飘阳台望下去,便是马拉卡尼卡。阳台上铺着破旧的廉价地毯,地毯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几个祭司,烟灰早已侵占了他们的每一根须发。引火人领着逝者的家属买了干芒草,向祭祀纳了捐,引了火大步流星赶回自家的烧尸台。在婆罗门的祝咒下,祭祀四方神灵,将着了火的干芒草塞入柴堆。浓烟燃起,星星之火在其笼罩下忽闪忽现。火苗化为火舌,火舌贪婪的舔舐干燥的木柴,填饱了肚子,便一声嘶吼,铿锵连气,化为火海。这无名业火由内而外喷出,又从四面八方,浑浑噩噩的将逝者的往生牢牢掌握在手中。
一生的成功与失败,高傲与堕落,荣耀与懦弱,都即将化归于虚无,螺蛳壳里、蜗牛角上的蝇营狗苟,却偏要进行最后一番挣扎。烧尸的过程艰难而曲折,烧尸人、尸体和火焰之间的关系无异于一场混战,一席谈判,最终激烈的对抗化为无间的协作,三岔口演绎为三重奏,曲终,而后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