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序

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绪论中指出：“清代学术有一特殊的现象，即是没有它自己一代的特点，而能兼有以前各代的特点。”清代文学也是如此，很难举出什么属于它自己的特点，而前代文学的所有特点却都能在清代文学中看到。的确，清代的文学也像学术一样，具有一种包融、综合的特征，虽然未必有多少独创性，但却可以说是整个古典文学的总结，无论诗文词曲或是戏剧小说都有不俗的成绩。至于要举清代文学的“一代之胜”，则文学批评必当之无愧。无论是文献数量之丰富，还是理论、技术水准之高，前代都无可俦比。如果说在《中国古代文学通论》七卷中，清代只能占到一卷的话，那么若编纂《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通论》，我觉得清代起码要占四分之一的篇幅。

治经学的人都知道，若无清儒的研究成果，许多经书都读不通；文学研究也同样，没有清代的诗文评著作，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和批评就会停留在很肤浅的水平上。事实上，不了解清代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就不能真正理解中国传统文学理论、批评的丰富内涵和不朽价值。我们常听到有人说，中国古代文论都是零星的、印象式的、缺乏理论系统的，如果这些学者能多读一些清代的诗文评著作，就会知道自己的结论是很武断和片面的。学界所以会有这种似是而非的判断，与清代文论始终未得到重视有关；而清代文论之未受重视，又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传统观念分不开。近代以来，除了戏剧、小说较为学界关注，清代诗文及相应的理论、批评多年来一直都不在学者的研究视野之中。这种情形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才有所改观，不仅诗歌和古文日渐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就是一向不为人注意的词和骈文也逐渐成为学术热点，而骈文的受重视更是有着特殊意义的。

正如袁枚《胡稚威骈体文序》所说：“骈体者，修词之尤工者也。”骈文同时具备诗、文、赋三大文体的文体特征，凝聚着汉语特有的形式美，是集中体现了汉语修辞艺术的一种文学体裁，对作者的才情和学养都有异乎寻常的要求，或许可以说需要具备最全面的艺术才能。一个擅长骈文的作家，做其他各类文章都会得心应手，不成问题，而反之则未必然。这就是朱彝尊、尤侗、陈维崧、吴绮、袁枚、胡天游、杭世骏、洪亮吉、汪中、孙星衍、吴锡麒、王昙等清代作家都兼擅诗词曲赋，而许多诗古文辞名家却不能作骈文的道理。能否作骈文，确实是衡量作家才能的一个重要标尺。擅长骈文的作家，全多才情洋溢、腹笥丰实，娴于偶俪、事类，且对语言的声韵之美有敏锐的感觉——身怀如此异禀的作家历来都是很少的。

清代在整体以学术文化为主导的社会背景下，文学家普遍地享有优于前代的教育机会，读书多，学问好，更兼国家富足，朝廷右文，社会对文学的需求空前剧增，骈文创作也适应这种需求而形成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骈文毕竟是一种应用性非常强的文体，文学作品（尤其是戏曲小说及女性诗词）的序跋、游宴饯送的序记、婚庆寿诞的序祝等，大多内容空洞而流于形式，于是辞藻华美的骈文就成了最适合于这类应酬的文体。这使得清代骈文在经历元、明的中衰之后，进入一个复兴的时期。名家辈出，作品繁多，各种通代、断代、地域的骈文总集、选本层出不穷，现知各种骈文别集、总集、选集，据昝亮《清代骈文文献综录》统计，有558种。骈文批评和理论总结相比前代也有长足的进步，正如陈用光《方彦闻俪体文序》所说：“本朝之为俪体文者至众，而讨论之精，则后来者往往轶出前人之上。”如孙梅《四六丛话》便是最有名的骈文论著。但令人遗憾的是，有关清代骈文的研究一直很薄弱，理论和批评研究就更是缺乏了。大量的骈文总集、选本，孙梅《四六丛话》之类的专著，序跋、书信、笔记杂著里的许多评论，都还沉睡在图书馆中，有待学者去发掘、整理和研究。这无疑是清代文学和文论研究亟需措手的工作。

2006年3月，吕双伟以《清代骈文理论研究》为题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成为迄今研究清代骈文理论的首部专著。有关清代骈文理论的论文一向尠见，双伟发表于《文学遗产》的《清代骈文理论中的风格论》一文，就给我留下鲜明的印象。后来他申请来文学所做博士后研究，我才知道他在我母校广西师范大学获得读硕士学位，师从于莫道才教授，又私淑于同门于景祥兄。这两位都是当今不多见的治骈文有成的专家，莫教授的《骈文通论》、景祥兄的《中国骈文通史》都用了相当的篇幅评述清代骈文，代表着当今清代骈文研究的水平。双伟从两位专家治清代骈文，尤其关注理论和批评的方面，读博士期间在韩泉欣教授指导下，终于完成这部全面研究清代骈文理论的专著。经过近五年的修订，书稿更为充实，大体展现了清代近三百年间人们对骈文的文体特征、价值、地位的认识及其变化。我感觉他的研究是在大量的阅读上展开的，所使用的文献、涉及的问题都比较广泛，作为一部研究清代骈文理论的专著，既有较好的理论意识，也有对文学史的现实感，对我们认识和理解清代骈文的历史发展很有参考价值。

清代骈文理论是古代骈文写作经验的全面总结，同时也反映了本朝骈文写作的基本观念，是古代文学理论和批评史的重要内容。浏览现有的古代文论和批评史著作，这方面的内容若有若无，都很薄弱。双伟这部专著，无论对今后的古代文论研究还是批评史撰写，相信都将会是很好的参考文献。当然，清代文献无比浩繁，以个人的力量是难以穷尽的，更丰富的骈文理论资料还有待于发掘，更多的骈文研究课题还有待于我们发现和深入探讨。双伟春秋正富，如何不断拓宽学术视野，在深化清代骈文研究的同时丰富自己的学识，增强自己的洞察力，是今后将面临的问题。以双伟对学问的笃好和学风的扎实，我相信他会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日进不已。我对骈文夙无研究，忝为合作教授，其实在学术上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值《清代骈文理论研究》行将授梓，略摅所感，以致祝贺之意，并与双伟共勉。                                               2011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