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收容二十二天(五)——故乡纪事050
(王阔海《人体超市》2007年)
“大铁岭”之所以跟精神病拷在一起,原来管教再次揭穿了我们的逃跑计划。长大后回想,估计那时候跑了人管教要受处分,不然他们不会如此警觉。
吃了三天铁岭的高粱米饭和一碗疙瘩汤之后,我们这些吉林省的盲流要被送往吉林省收容总站四平市了。
三天就开始离开铁岭,对我来说是意外惊喜,唯一有点留恋的是朝阳叔。2004年,我在北京开木之水医学书店,第一个店员就来自朝阳,我们甚至能像家人一样互信相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儿。
朝阳叔摸了摸我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我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进铁岭站之前要跨过好几条铁路线。那时候铁岭已经开通内燃机车,铁路上有很多电线杆子。这种电线杆与胡家屯的不一样,是一组两根,电线杆之间用“叉”形的钢丝紧紧拉着固定。
我牵着老瞎子的拐杖在前边走,由于我个子小,能从那个“叉”字钢丝的下面自然而然地走过去。老瞎子就不行了,他应该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子。
在穿过一个“叉”的时候,他撞在了钢丝线上。
管教回过头来骂我,很难听的。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他瞎你也瞎啊?”
倒是老瞎子帮我解围,替我向管教道歉。其实我是很内疚的,“大铁岭”还在一边挤眉弄眼地坏笑。
“大铁岭” 已经与“精神病”分开,和他拷在一起的是一个新面孔,由此判断“精神病”不是吉林省人。现在回想起他那个鸭子不是鸭子鸡不是鸡的声调,还有故意拉长的口音,是属于我们称之为“侉”的那种。前些年一个沈阳的朋友与我喝酒,喝着喝着说话的音调有一句露出了那种口音。
我没好意思问朋友这口音是哪儿的,因为这口音首次被我听见是从一个精神病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不想让朋友以为我在贬损他。
从铁岭出发的火车我们没有专用车厢,而是与普通旅客混在一起,又很不集中,所以押送的管教们很紧张。
分座位的时候,我和“大铁岭”被分在双人座靠过道的座位,我俩相对着坐。
在我们身边靠窗的位置是一对儿旅行结婚的夫妇。那时,旅行结婚刚刚在城市里时髦起来,农村还闻所未闻。我听见这对夫妇见到我们开始小声嘀咕,那个男人可能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把我们的盲流身份认了出来。
但是他们很友好,没有鄙视我们。我挨着新娘子坐,她还给了我一块大白兔奶糖。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窗前的小桌上,摆着糖块、桔子罐头、糕点、面包等,还有水果,其中就有又大又圆的苹果,和我27日晚上在锦州火车站站前广场看见的一样漂亮。
进入五月上旬的铁岭已经有点热了,但是我们被抓的时候大多还穿着冬天的衣服。我的棉裤紧紧箍住大腿,只有右膝盖处的小洞偶尔透进一点凉风,但是不愿意蔓延开来。
“大铁岭”把棉衣扣子解开,可以看出他真是很热,满脸的汗。
虽然那个从下往上抬起来才能打开的车窗只是开了一条缝儿,但是钻进来的春风已经吹散了我们脸上的汗水。
老瞎子隔着过道坐在我左侧的边座上,他对面是“小通化”,“小通化”背面背向着我们的是一名管教,我身后是另一名管教。
“太热了!”“大铁岭”大声说着,他是想让很多人都听见,为他下一个动作打伏笔。
“哞……”一声大肚子老牛一样的火车头叫过之后,“噗呲噗呲”和“咣当咣当”像两排拉链似的并行加快速度,火车开出了车站,楼房过去了,平房也变得稀疏起来,火车进入正常的车速中。
“热死了!”“大铁岭”把棉袄脱了下来,放在身子一侧,我看见他把棉袄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放进裤兜里。
其实我已经感觉没那么热了,但“大铁岭”依然喊热。
“哥们,给点风!”“大铁岭”向身边的丈夫请求。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新娘和新郎一起合作,各抬一边把车窗向上抬了抬,那宽度到了像我这样的小孩能把头探出去了,仅此而已。
“再抬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大铁岭”声音很低,我怀疑那对夫妇已经明白了他的动机,可是火车开得飞快,他们肯定不相信“大铁岭”敢付诸行动。
这对儿夫妇悄悄地捏住车窗的开关,一下子把窗子抬到顶上。
几乎在车窗抬高到顶上的同一时刻,“大铁岭”穿着薄薄的衬衣,头直接向车窗冲去,接着没见到他用到手和脚,像鱼入水一样就从车窗消失了身形。
先是我们这组座位的人发出惊叹,接着管教才发现“大铁岭”座位上只剩下一件破棉袄。
那对儿夫妇正弯下腰捡掉下的东西,小桌上的罐头随着“大铁岭”从车窗出去了,还有面包也飞出去一个,苹果滚到了座位下,糖块撒了一地。
“肯定摔死了,活不了。”率先评论的是同车的旅客。
“这还能活,那他就是神仙。”有人附和着。
一个年轻管教伸出去的头缩了回来,摇了摇头。
“就看见干草稞子,没见人,估计不行了,报死亡吧。”年轻管教说。
“这个王八羔子,死还祸害我们。”老管教抱怨着。
“你们俩,配合我们做个笔录。”小警察和那对儿夫妇按部就班地对起话来。
我呆呆望着窗外,枯树还未完全变绿,树枝依然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大铁岭”虽然在锦州的第一晚欺负过我,但是后来并没有再与我过不去。尽管后来我回想“大铁岭”要带我和“小通化”逃跑的动机绝不是善良的,但是那时候我还对世事一团迷蒙,善良的白雾萦绕在辽阔的大地上。
我对“大铁岭”就这么死了很伤心,我想到他会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还会有兄弟姊妹,他们都不知道火车开出铁岭后,他们的亲人“大铁岭”死在铁道边,很可能死无全尸。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别瞎琢磨了,你知道这车速多少迈?80迈,你要是跳下去骨头渣都找不见。”笔录的小管教见我呆呆地走神,以为我在考虑效仿“大铁岭”。
管教没有为难那对儿夫妇,老瞎子改坐在我对面,年轻管教坐在老瞎子原来的位置上。
之后的车厢里,大概因为“大铁岭”跳车一事,乘客们闷闷的,管教们也心事重重,小丽和我们不是一路,所以到四平之前只剩下火车走走停停,咣当声和噗呲声起起落落。
我长大以后,多次与至亲好友们聊起过“大铁岭”设计带我们逃跑的动机,多数认为大铁岭是要拿我和“小通化”当炮灰。因为我不知道铁岭收容总站的墙上那些铁丝网是不是有电,“大铁岭”可能怀疑那是电网。还有,我们也可能成为他的幌子,他把我们送出墙去,引开管教们的注意,然后他再逃跑。
这两种可能都存在,只是不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他真心想帮我们逃跑,因为我还记得在四平再次见面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小兔崽子,你以后了不得,比我命还大。”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这话里有话,我没有像他那样冒险跳车,为什么说我命大呢?那说明在铁岭时他的设计里我是送命的结局,只是管教发现了我们的阴谋,没有实现而已。
说不好,铁岭的高墙上的网就是有高压电流的。
到了四平收容总站,,大概是因为口音接近的缘故,觉得离家没那么远了。
乡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在汉语里,同样的词汇,拌上乡音的酱油,味道就大不一样了。你可以通过乡音的味道判断出他是爱你恨你,能砸吧出危险来临的味道和幸福降下的雨丝。
甚至男女调情这种事儿,也需要乡音背后隐藏的意义。
在四平收容总站的另一个改观是可以随便吃咸菜了。
四平收容所的咸菜与我们胡家屯的差不离,都是腌芥菜疙瘩。头一年秋天,把萝卜一样的芥菜从地里起出来,切掉芥菜樱子和周边的根须洗干净,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一会儿,然后放入大缸里,加上大青盐粒,隔一层撒一次,不需要加水,等芥菜从缸里摆满鼓出来后,用一块大石压上,上边盖上盖子挡住灰尘。
这就可以从冬吃到春夏了,甚至可以吃到下一个秋天。
四平收容所的芥菜疙瘩吃法是最简单的,粗心的师傅用大片刀切成腌芥菜条,装在碟子里往桌子中间一放,随便吃。那些干活的成人们中午尤其吃的多,因为他们一上午的劳动把身体里的盐随着汗都挥发了。
四平收容所与锦州收容所一样,成年人早饭后就列队出发去某个地方干活,有时候他们带着锹,有时候带着和泥用的一种四齿叉子。大概是刚刚播下种子的缘故,或者他们干活的地方根本不是农田,没见过他们用锄头。
四平收容所眼见没有锦州收容所的人手多,于是他们就在收容遣送人员中选一个类似于小组长的人,替他们点名、招呼站队、分派和回收工具等。那几天一直是一个长的很体面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担当这个角色,管教对他也很客气,叫他小阎。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小阎很会做人,他先是把每天新进来的人找来谈一次话,他谈话的地方是我们宿舍这排房子最边上的一间屋子。那里白天是我们小孩子玩的地方,晚上是小阎找人谈话的地方。
其实那间房子是放牲口草料的,是我们小孩子白天的乐园,这是四平收容所除了可劲儿吃咸菜之外又一个充满亮色的地方。
收容所每天都有新人进来、老人出去,所以小阎晚上都很忙。
我不知道小阎是用什么方式做这些老江湖工作的,总之他们大部分人都把自己的手表、毛票这些随身物品交给他保管。毛票他可能是换了纸烟,因为我常见他给管教递烟抽,有时候是凤凰牌,有时候是牡丹牌,或者墨菊牌。
他是先我几天被送走的,所以我知道那些人的手表和毛票的下落。
他悄悄被送走的那天下午,一些人开始找管教要人。看来小阎被送走不光是因为“大铁岭”逃跑,可能与那几块手表还有毛票有关,因为我们都是事后才知道小阎已经在返回家乡的火车上了。
那些手表肯定被小阎拿走了,谁也没有办法。
大概是我来到四平收容所的第三天中午,我们正排队打饭,一群新来的人正被送进来,其中有一个身影令我擦了几次眼睛也不敢相信,在新送来的十几个人里居然出现了“大铁岭”。
他外边又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夹袄,摇摇晃晃像电影里痞气十足的国民党军官,还对着我笑眯眯的,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的表情。
我僵住了,忘记了排队往前走,因为在我心里,“大铁岭”已经摔死了,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不全,我还从细节上反复设计了他的家人在看见他的尸体时已经认不出他而大声恸哭的场面。
可他现在活生生地走了进来。
“小通化”不知道找谁打探的,很快就掌握了“大铁岭”跳火车之后的情况。
“大铁岭”跳下去的地方是一个长满荒草的干泡子,由于他会武功,虽然是头先出去的,但是半空中他就抱紧自己的头,缩成一个团。这样,“大铁岭”就像一个掉进草堆里的球,毫发未伤。
本来“大铁岭”已经算是脱险了,他要是步行或者搭车离开可能就啥事儿没有了,可是不知他怎么想的,居然沿着铁路走到附近最近的一个小站要上火车。
其实“大铁岭”长得一点也不像坏人,如果他穿上制服,谁也不会怀疑他的。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他骗过列车员上了火车,开车前从这个站上车的还有一群铁路稽查。
是铁路稽查查票把他查住,在一个大站常规处理时又被人认了出来,所以才有了我们在四平的二度相遇。
那阶段,四平收容所正在维修靠东边的围墙,扒开的部分用一棵松树高的厚木板做成临时的墙挡起来。他们在木板的横腰那里用两条横木板钉上,看起来通天的高,感觉连麻雀都飞不过去。
可是“大铁岭”到四平收容所的第三天,就从那木板墙上飞了出去。
那是个中午,我们正排队打饭。
“大铁岭”来到四平收容所的当天晚上就和小阎称兄道弟了,打饭排队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小阎维持秩序,几名管教在外围监视。“大铁岭”一边和小阎说说笑笑,还不时地和前后的人调笑。
他不知道和小阎耳语了一句什么,小阎撇下他奔着隔四五个人的一个男子走去,还一下子揪住了那个人的袖子,人群稍有喧嚣,一个管教过来看情况。
就在这个空档,“大铁岭”整个人弹了出去,奔着木墙狂奔。其实跟在他身后的那名管教也就差他一步半的距离,依照常规,“大铁岭”跑到木墙边要放缓速度,管教可以争取半步,然后“大铁岭”往上爬的时候,管教的一步也会追上,这样管教抓着他的一条腿就能把他拉下来。
也就是说,那是个根本跑不掉的距离。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可是他是“大铁岭”,他没有给身后的管教这一步半的机会。
只见他最后一步直接踏在第一根横木条上,第二步踏在第二根横木条上,他的手根本没有使用,而是一个空翻,老鹰一样俯冲下去,再也不见了。
落下木板另一侧的“大铁岭”什么样我没有看见,自此,这个命大的家伙只出现在我的回忆里了。
与“小通化”不一样,我每顿饭要打两份,一份儿我自己吃,另一份儿是老瞎子的。而且管教们特许我把饭打回宿舍和老瞎子一起吃,我还可以随便往回带咸菜。
平常,老瞎子除了很礼貌地说谢谢,基本上一整天一言不发,用他那双已经干枯的眼睛久久地向着窗外,好像有没完没了的事儿可以回忆,连人们骂他他也不生气。
可是,他离世的前一晚,却磨磨唧唧和我说了那么多话。
我当时困得一塌糊涂,在他的启示和我的混沌中睡去。
(翟瑛珺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