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下巴(上):故乡纪事021

刘大下巴的下巴夸张的大,大到什么样呢?

他的头像赵国的铲形币,如果他蹲下身子系鞋带儿,他的下巴会伸到两腿中间。还有,在很少的正式场合中,你不会见到他的风第一和第二颗扣子。

刘大下巴有七个儿子,其中六个遗传了他的下巴。

每每爷几个围桌吃饭,就像一套俄罗斯套娃,只有老七与两个女儿的下巴属于正常长度。

两个女儿依序为长,而且大了弟弟们不少岁,早就嫁到外地了。偶尔也回来探家,只是沧桑得与刘大下巴的老婆像姐俩,与弟弟们长期隔阂也少有话说。

在饭桌上,刘大下巴偶尔瞥一眼没有大下巴的老七,气就不打一处来,鼻孔、喉咙呼呼地像是拉风箱。幸好,老七和村里的谁也长得不像,甚至与他妈妈都不太像,刘大下巴虽疑云重重却也无可奈何。

“你爸是谁?”坏孩子们经常这样问。

“是你爷爷!”老七机智反击。

老七也的确很怪异,他的诸多器官好像都打了七折,所以坏孩子们给他取外号时喜欢夸张地用“半”字,比如半拉头、半拉眼儿、半拉屁股。由于外号太多,哪一个也不很著名,它们各自为政,各取其乐罢了。

刘大下巴最愁的是给这一串儿子们娶媳妇,因下巴这块骨肉太长的缘故,姑娘们都怕将来也生出一串套娃而不嫁他家。

“我的妈呀!六个儿子,一个人再生上五个大下巴,刘家就有三十七个大下巴,那咱们村就别叫胡家屯,干脆叫刘大下巴屯算了,外边的人还好记。”

想像力最丰富又精通算术的马婶儿这样不识时务地说,她根本没看见胡长卿拄着拐杖正冷冷地看着她。

马婶儿有媒婆C之能,也曾一度想涉足婚嫁领域,一直被马叔拦着,还没开始付诸行动。她其实是话里有话的,她想用上边的话营造一个不可能的氛围,证明媒婆C在刘家的事儿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可她有办法解决,这样她会一炮压过媒婆C而走红。

因为前不久马婶儿回了趟娘家,那里有她一个远房侄女,才三十多岁,丈夫被马车轧死了,留下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

马婶儿苦口婆心说动了女方,回到胡家屯,利用割猪草的机会截住刘家老大,敲问起来。

“你这到底咋想的?抱着被子睡一辈子啊?”

“我有啥法儿?但凡是个女人都嫌我多了一块。”

“大兄弟,寡妇你嫌弃不?”

“这年景还讲啥姑娘、寡妇的,只是别太老,孩子别太多就行呗。”

“那嫂子给你物色物色……”马婶儿暗喜,一个计划肺气肿那样在胸里生成。

媒婆C这厢也为这六个下巴说干了嘴巴,踩平了刘家的门槛,有一次马上胜利在望了,却被刘大下巴一句“不行”给否了。

那家人的老姑娘比刘家老大还大一岁,却偏偏相中了老三,这是刘大下巴绝对不答应的。

那些年哥六个像排队买盐,打头的老不动,后边的干着急也没法儿。

媒婆C对刘大下巴的顽固很恼火。

“我说老东西,你管她嫁给老几呢?先开板儿再说。”开板儿是指商店开门前先移开挡着窗门的板子,是开张的意思。

“不行!”刘大下巴嗞地干了一盅酒,“都喝它个王八蛋的,不给他们娶媳妇儿了!”

刘大下巴自暴自弃了。

本来对马婶儿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不料她外功使劲儿太大,惹得本村最年长、最权威的胡长卿不高兴了。胡长卿没用亲自出面,只是胡夫子在某个场合说了一句“胡家屯也不大,有一个媒婆子就够了。”

他说的那个媒婆众人都明白是媒婆C。

“大叔,那你看我那远房侄女儿还等信儿呢……”马婶儿焦急的脸像被火烤了一样,两手向外捌着,五指箕张,那意思她坐了蜡。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刘大下巴的反应有些过激,好像几个妖怪的烟气拧成一个粗绳捆着胸腔,马婶儿的脸一下子定格了。

刘大下巴有点觉得自己口气有点硬。

“他嫂子,不是我说你,就是你想干这行,也不是这么个干法儿。你总得听听大家的意思吧?你总得先问问我吧?哪有隔着锅台上炕的?”

过去有一种火炕,与锅灶连在一起,中间用高出一块的矮墙隔开,后来有小孩爬到热锅上的事件发生,用的渐渐少了。

在全家都为荒芜的嫂子们愁苦不堪的阶段,刘七却过着悠闲快乐的生活,村子所在的镇上没有一个犄角旮旯他没去过的,最后玩太野了,爬到北门外的木桥下边去找新刺激,掉进河里差点被淹死。

那座桥比胡夫子家在此地的历史晚了几年,见证了本村本镇的剧烈变迁。

我们还得从头说说这个地方。

我们那里早些时候是北边草地上牧民的冬季牧场,没有农田,也没有人在那儿常年聚族而居。只是到了冬天牧人们才从东向西隔着远远的排着零星的、大小不一、新旧各异的毡包,到了夏天他们就北返了。

冬天,大雪之后全都一体白色,只有从烟囱冒出的牛粪烟里才能看到一丝生气。

牧人夏天逐河而牧,优质可口的草都在低缓的漫坡上,但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那被称为“白灾”的大雪会埋葬一切,这样我家那一带倒成了牧民过冬的好地方。

到了冬天,草地与沙地之间的大小河流冰封住,我们这里与沙地紧紧连着。沙地与沙漠不一样,沙地是能长草和树的。有时候一棵聪明的树种飘飘荡荡,选择到富庶的扎根地,比如下面恰好有泉或暗河,那棵树就幸福了,长得非常高大、茂盛、伟岸,只不过天天环视周边的小草,免不了有一点孤独感。

在冬季牧场,每逢风雪交加过后,风就用雪对起伏差异来一场平均主义运动,可它奈何不了那片沙地。

雪停空晴,牧民们先把马放出去。马比较偏食,在沙地里四处刨踏,沙坡上薄薄的一层雪被它们神骏之蹄搅出底下的植物来。

马很讲究饮食,很多植物马是不吃的,不过后面寻踪而至的几头山羊领着一群绵羊可不那么讲究菜系。

这下你明白了,沙地是牧民和牛、羊、马过冬的天堂。

天堂从古至今就是这样,直至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石头”。

在沙地的南边,有一年几个牧民发现了一种黑色的块,就手用来支起三星灶炖肉。他们惊奇地发现被牛粪烤过的石头自已也燃烧起来,而且比牛粪热多了。

这一奇闻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他们与当地牧民商议买下牧场,大批日本专家蜂拥而至。

那黑色的石头就是煤,它改变这里的速度远远大于另一件事:关里来人。

胡夫子的爷爷就是从关内来到这里的第一人,那时候胡夫子还小,他常给人们讲起他爷爷看到这片肥沃的黑土地的惊喜。

“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胡夫子这样形容。

南边发现煤的时候胡夫子他爷爷在此定居已经十多年了。

“有一天,来了一大群人测量,后来,汽车、马车都来了,拉来无数的枕木,堆得跟山一样,我们去打听,才知道要修铁路,说是南边发现了大煤矿,比牛粪好少多了。”

胡夫子那会儿二十郎当岁,还参加过挑土修路基。

自此胡家屯以西开始有了巫医Z家后来住的那个大车店,有了管事的人和他们办公的房子,最大的变化是不久之后修起高高的土城墙,东西南北每个门上边都有岗楼,四个角上有炮楼。城把胡家村装在里面,庄稼地撇在东门外。

刘老七遇险的桥就是北门外跨河的桥,此时匪患已绝、兵患不再,人口激增,机构全备,城墙早已成了累赘,进入他生自灭的流程了。

木桥下的河是辽河一条温柔的毛细血管,绕着土城遗址北部后向东南方向流去,穿过胡家屯的田地,用尽了力气之后没入沙中。

这座木桥是用北部大兴安岭里的整棵松树粗树干和铁钉铆成的,虽然破旧可十分结实。我小的时候那桥中间还有个洞,老人们说那是日本人的迫击炮炸出来的,另外还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小洞,不知成因,但不影响马车仄仄而过。

没有马车、驴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趴在洞口看水里的鱼,它们也喜欢晒太阳,会在从桥洞漏下去的光影里聚会。

刘老七那天就是从那个大洞爬下去的,他可能是想实地看一下那长着苔藓的木桩上有啥宝贝,果然他发现一块嵌进桩子里的厚铁。

那块铁一小半嵌进木桩里,一大半路在外边,明光锃亮居然没有生锈。那厚度有刘老七的小手指厚。镇上的大铁社有这么厚的铁,可是很粗糙,小铁社只加工一些铁皮,最多挂挂马掌,也没有这样的精致。

从桥洞里露出的斑驳的光把刘老七变成一只瘦瘦的花大姐(七星瓢虫),刘老七以为找到了宝贝,他一手抓着露出的铆钉,另一只手伸向铁块,就在这时他出事了。

(未完待续,继续看下面链接)

(摄影:翟瑛珺)

摄影:翟瑛珺

刘大下巴(中)

刘大下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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