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3年,春风十里扬州路上,他来了

十里扬州落魄时,春风豆蔻写相思。

谁从绛蜡银筝底,别识谈兵杜牧之。

——姚莹《论诗绝句》

如果让杜牧自己选,他可能不会做个诗人。

他出生的时候,大唐不仅不再是李白的大唐,甚至也不再是白居易和韩愈的大唐了。

在短暂的“元和中兴”之后,宪宗为宦官所弑,穆宗即位。次年,幽州、成德相继兵变,朝廷派军讨伐,久攻不克。宪宗朝被暂时压制的各地藩镇再次蠢蠢欲动,连被调去讨伐叛军的新任幽州节度使刘悟也拥兵自重,飞扬跋扈,拒不领命。

这一年,杜牧二十岁。

他无官无职,只有满腹诗书和一腔热血。靠着这两样并不值钱的东西,他上书给刘悟,要他“止暴乱,尊九庙,峻中兴”,同时历数有唐一朝叛者的可耻下场,警告对方悬崖勒马。

刘悟当然不会理他。

年轻气盛的杜牧未必想不到,石沉大海也许是这封《上昭义刘司徒书》最好的结局。朝廷已失去对藩镇的实际控制,这些手握兵权的节度使们要惩处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不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困难。

他知道他必须进入朝廷,手握重权,才能有挥戈挽日的希望,为摇摇欲坠的大唐再续一口气。

大和元年,二十六岁的杜牧进京应试,一举登第。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杜牧《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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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到朝政中去,尽情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负,重整河山。

然而他得到的官职,是弘文馆校书郎。

尽管“弱冠成名”、“名震京邑”,杜牧仍然感到大失所望。这个负责校勘典籍的工作距离他的梦想实在太远了。他渴望金戈铁马,羽扇纶巾,不愿在故纸堆里消磨宝贵的青春。

任校书郎仅半年,他就离开了这个被许多人羡慕的职位,入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为团练副官、试大理评事。

唐代重内轻外,同样的品级,京官的地位比地方官高得多。主动离开政治中枢长安,在同时代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杜牧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是因为想逃离永远校勘不完的古籍,也许是渴望去看看遥远的山水,也许只是在短短半年里就因朝廷里激烈的党争而心灰意冷,明白自己年少时的宏图壮志只是个天真的幻想。

他在沈传师幕中五年,在沈传师回京之后,又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聘,去了扬州。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扬州富庶甲天下”,作为唐代经济最为发达的城市,自然也是歌舞胜地。事业上遭到挫折的杜牧在这里找到了古代文人最为常见的慰藉方式,投入到声色场中,用那些烟花女子的巧笑和清歌,来抵消报国无门的失落。

《太平广记》里,有一段著名的记载:

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焰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复有卒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计,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饯,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气概达驭,固当自极夷塗。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牧因谬曰:'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君忧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儿,取一小书簏,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报也。凡数十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对之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

他的幕主对他如此爱护,实在值得为之感动。但不知当牛僧孺每晚看着一封封来自青楼的密报,他能否看出绛纱灯下,绮罗丛中,那个风流才子被美人们簇拥着的背影,是何等孤寂与悲凉?

杜牧在扬州只呆了三年。这纵情声色的三年,让他在文学史上的形象从此固定。“风流”二字,在此后千年的岁月里,始终成为他诗文的注解。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他后来又回到了长安,多次上书请求外放,在黄州、池州、湖州等地做过几任刺史。岁月不仅消磨了他的少年锐气,也让他任性不羁的行为有所收敛。他不再是那个沉迷酒色的浪子,而是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严禁手下官吏巧立名目滥收租税,号召百姓填塞可能致人死命的废井,这些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成了他实现人生价值的另一种方式。

他仍然写着那些豪丽的诗文。曾经用来上书朝廷、谴责藩镇的笔墨,此刻在他走过的山水间变得飘逸深婉: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江南春》

最后一次回到长安,他升任中书舍人。这是个深受重视的官职,为皇帝起草诏书,参与机要,别号“宰相判官”。年近半百的杜牧,终于第一次得到了与他的抱负相称的权力。

但这权力来得太晚了。

他没有像年轻时一样充满热情地投身到政治中去,反而把大部分精力用来修缮樊川别墅,后来“杜樊川”就成了他的别号。他在其中邀集亲朋,饮酒游赏,当年那个锐意进取的年轻政治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影子。

多年来他被摒弃在朝堂之外,冷眼看着牛李党争、甘露事变、农民起义,在他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学时,他已明白他的梦想永不可能实现。

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大的悲哀,也许不是努力过后还没能达成愿望,而是终于站在梦想之宫的门口,却发现里面是一片废墟。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大中六年,杜牧病逝于长安,年五十。临终前他将平生诗文烧毁大半,只留下十之二三。万幸外甥平时经常抄录他的作品,烧毁者多由此保存下来,我们今天才能看到较为完整的《樊川文集》。

他是想烧毁那些年少冶游之作,还是想烧毁那些怀着满腔报国的热情写下,最后却被证明毫无用处的政论文?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提到杜牧,第一反应永远是那个在春风十里的扬州狂饮高歌的风流才子,而不是那个生当衰世,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

这样也好。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李商隐《杜司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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