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那一段,安妮宝贝的岁月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早些年,喜欢过安妮宝贝。
如今她已改名庆山,像是一种告别,又像是一种心境的跨越。
遇见张爱玲之前,先遇见安妮宝贝。
如果顺序颠倒,那个影响我青春的人,或许改变。
她们之间的不同即是,张爱玲,我会不厌其烦翻出来,读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仿佛初见,每一遍又有无穷一见知故的心心念念,而安妮宝贝,我已许久不曾染指。
经典与流行的区别,两下里互现。
但我并无褒贬之意,只是各取所需。
她最新的作品之一《得未曾有》,由时至今日依旧不知名的朋友通过邮递送来,我翻过几页,束之高阁。
难得的是心意交汇的那一瞬间。
庆山的文字,冲淡谦和,工整端庄,沉静优雅。
安妮的文字,多一分动荡,铿锵,碎裂,不亲人,梦呓的美感。
后来我读黄碧云,恍然发觉安妮宝贝与她,有着精神上的相亲。
曾经我喜欢凭借一些言语风格等方面的相似而「武断」地认定某人「致敬」某人,有时所幸误打误撞,有时难免失之草率。
要说某人与某人是「精神上的近亲」或许更加合宜。
两位女作家个人风格极其浓烈,文字里散发强烈「料峭 」气质。
笔下的女子被浓浓宿命气息掌控,站在人群中,如此不拘一格,特立独行,心灵疆域广袤,却又奢望安定,灵魂的安定,却不可得,在俗世的空间漂泊,难以凭借常情去过多揣度。
安妮早期的作品《彼岸花》,挑战一般伦理道德观,塑造一对虐恋兄妹,依稀便是黄碧云小说《微喜重行》的移步重影。
庆山与安妮宝贝,仿佛是两个人。
一个较为成熟,大方,持重,工整,明亮,而另一个,自我,不羁,矛盾,冲突,喜欢描写与世隔离,被城市生活,与工业社会边缘化的男人,或者女人。
灵魂里有许多过于顽执坚硬的内核,以及深深浅浅的灰色。
他们都通过逃离的方式企图获得救赎。
这种逃离,或者是不断艰难地行走,去古都,西藏,墨脱,或者是陷入一场不见天日的恋爱,爱上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同性知己,或者自己的养父;又或者自戕,从高楼上坠落,涂午夜飞行的香水,或者在简陋雪地里的茅厕里割腕。
早期的作品里,这种幻灭,死亡,哽咽,抑郁,重重叠叠,始终氤氲。
像一个矛盾的个体,自我建立,自我分裂,自我顽抗,自我牺牲,自我消解。
岁月给予了无限的加持。
很难说如今她的世界观、生命观有多大改变。但是,面对生命,面对人世,她占据的心理位置,已经有所转移。
无论是主动,抑或被动,都是一种自我说服。
读的她的第一本书,是《彼岸花》。
单纯被名字吸引,由班上一名清瘦的男同学处借得。
他说,是他的姐姐替他挑选的。
而今,只记住了细枝末节,以及一些彼时认为“惊世骇俗”的情节设置。
比如,同性情结,兄妹相爱,因爱生恨,贪婪占有,为爱伤害。
她在电梯里将匕首插入他的身体,而他并无怨怼。
至今感动的,是两个人贫穷哽咽的往昔。
男孩带她去吃面。丰盛的一碗的留给她,自己的那一碗,极其清淡。
这个细节,叫她记住一辈子,成为她心里的刺青,与徽章,一生也无法跨越的恒河岸。
也自那时起,开始欣赏这样一种男子:清净沉着,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却谨慎周到。有固定的喜好,安静饱满,像一种密林深处蓬勃蓊郁的苍翠大树。
自己也一厢情愿,几分东施效颦地渴望朝这样一类人靠近,于是渐渐变得收束,寡言,沉默,谨慎,只在特殊的一些人面前,松弛,张扬,自如。
后来看《二三事》,为着那个女孩子,爱上自己母亲的昔日情人,也是后来自己的养父内心沉痛怜悯不已。
深深自觉,那样的境地,那样的环境,爱上那样一个雪中送炭,临危受命,不计前嫌,戮力付出的男人,也着实情有可原。
这样的爱情,注定着岌岌可危。
当安妮宝贝还是安妮宝贝,这样的爱情在她的书里俯拾即是。
仿佛,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借助余秀华形容的,摇摇晃晃的人间,来自一个男人的平凡爱情,也无法一苇渡河。
一个人最终需要面对,与达成和解的,是他自己,他的心境,他的灵魂。不是某一段他人赐予的关系。或者尘世间,有关物质的种种。
那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有些人跨过去,有些人中途易辙,或者半途而废。
几年之后,我开始发现,安妮宝贝的小说,模仿香港女作家亦舒小说风格显著。
比如,《二三事》的故事格局,与亦舒小说《圆舞》布置仿似,一些篇名都是借来,包括后来的《人淡如菊》、独立自我的女子、午夜飞行的香水。
《七月与安生》,又神似《灯火阑珊处》与《流金岁月》。
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女孩子。一个温驯,平和,文静,讨家长与周围人欢心,平平淡淡,学得成绩,顺顺利利嫁一个四平八稳的人,适合在婚姻里忍气吞声,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放纵,动荡,不羁,烂漫,像朱锁锁,像黄玫瑰,与男人周旋,拥有不尽的热情,然而一生跌宕,适合暧昧,谈情说爱。
而她们必然会遭逢同一个,或者一些男人。
他们来了,或者去了。没能留下恒久的记忆,或者气味。他们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朦胧的轮廓,一个良性导体,一种媒介。
女孩之间,通过这个男性形象的存在而获得共振,碰撞,火花,与最终的交融,体谅,完成。
最明显不过的,莫过于男主角家明。
家明,家明,亦舒笔下永恒的好好先生,家明,是一个女人理想的港湾,跋山涉水后,无限渴慕登临的堤岸。
而亦舒,尤其是早期,是模仿张爱玲的。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来。
她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笔苍凉颓废的浓墨重彩,是青灰色,也是银紫色。
仿佛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早期,总无可避免地模仿某位前辈。
因为,真正会写东西的人太少,而能够称之为作家的人,又更少,更别提优秀作家了。
所以,唯有择取捷径,辛苦取经,勤以补拙。
后来,也许是一种惯性。安妮宝贝的书,一往情深地取来读。
《莲花》、《春宴》、《眠空》。
文字里,开始出现玄秘的宗教,哲学奥义。
这也许是一种手法,通过刻意造成距离感的文字,来实现某种艺术氛围的营造,与情怀的输送,与传达。
也可能,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幻觉。
因为,真正的生活哲学,不是字斟句酌,微言大义,而是生活方式的取舍,与点滴的奉行与皈依,那才是水源,与植物的根基。
这些书,都读过至少两遍。它们不同程度地打动我。
或者是文字,或者是精神气质,或者是人生选择。
而其实,这些元素,都不能截然分开,都在互相错综,互相成就。
几年后的某天,在电影院里,看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横生感慨。
却最终羞于言,因为读到一篇极好的文章。
对电影的分析,不是不细致与到位的,但也并非无勉强之处。
创作,有时是一种自说自话的海市蜃楼的营造。重要的是自圆其说,这已经是难得之处。
安妮宝贝的《七月与安生》,文静清淡女与不羁野性女的搭配,仿佛人格分裂,却互相依赖,彼此损毁,却又各自成全,已经可视为母题,或者说,故事类型。
欧洲电影《她比烟花寂寞》里出生于音乐世家的姐妹,香港电影《青蛇》里的白素贞和小青,亦舒小说《流金岁月》里的蒋南孙和朱锁锁,风格与前期安妮酷肖的七堇年的小说《澜本嫁衣》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表姐妹,莫不如是。
思维再大胆一点,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蝴蝶梦》,那个“实实在在”、“有声有色”的女人,和被刻意“抽象化”、“阴郁化”、“疏离化”、“妖魔化”的“前女主”,甚至白雪公主与王后,她们何尝不是彼此人性深处悖论般相辅相成的镜面投影。
彼此是彼此的前世今生。彼此是彼此的覆辙,彼此是彼此的落于窠臼。
像张爱玲的小说《少帅》里,周四小姐做的一场梦,投身一整个队列的蒙着头脸的女人的宏观队列。
后一位,牵扯着前一位的衣襟,不约而同,心照不宣。
仿佛受了魔怔。仿佛中了蛊。
想来张爱玲本是想借东南亚某部落的成亲,或者某种女性参加的祭祀仪式来传达一种对女性命运的悲悯拆穿与关怀,然而小说终于戛然而止,似红楼,未能始终。
女性的命途,滚滚红尘,滔滔人伦,未能始终,然而,该发生的,仿佛都历历发生过了。
无论远古,封建王朝,所谓文明的当今时代,归根结底,又能够怎样逃脱樊篱?
这部电影,起初还没有八十五分期待。但是看完之后,觉得慨叹,女演员的情感投入,似有若无,欲假还真,已经是一种遂愿。
虽然剧情发展,与最终的结局,电影自作主张进行不一样的解读与诠释,但对于七月与安生漫长一生角色的相互作用,与相互成就的精神的把握,是可圈可点的,已经得着安妮宝贝小说的精髓,如果有的话。
那些年,看过的安妮宝贝的小说,没有化作血与肉,至少也留下光阴的余味。
偏爱的是通过记述一个边缘化的女子追寻墨脱的旅程而接近自己澄澈真空的灵魂的《莲花》,与情节弱化、哲学意味深浓的《眠空》。
高考之前,有一段时间,喝咖啡,点灯,孤清地抄书里的句子,心平气和。寂寞也是美的。那都是活生生,脆滴滴的年轻时代啊。
有些人,她不是徽章,也不是神迹,甚而会随岁月漂白,变迁,但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历史,蓦然回首,杳杳苍苍,备具悠然况味。
时至今日,还是在网络上关注着已经改名作庆山,并且为人母的安妮宝贝,悄无声息地,她已完成人生中一种角色的转换,必然会有着不一样的心境,与人生的感悟。
尤其是心情很虚浮的时候,就会翻出她的微博看一看,一边配以爱尔兰的歌手恩雅那适合吟唱教堂弥撒,赞美诗的庄严沉静的歌声。
我们需要外界赐予一些凭借自己的心力无法供应的能量。
即便,那并非长久,并非稳固,并非救赎。
却仿佛,全身潜入水下的时分,睁开双眼,看见空蓝的世界,感到汹涌的压力向肉身侵袭,但彼时,觉得这是一种护拥,与庇佑。
如今的庆山,暌违许久再出长篇小说,我依然第一时间买下。
喜欢,原来是一种惯性。
从前的安妮宝贝,今时今日的庆山,给我的文字幻觉,就是这样一种如蚕茧包裹的护佑。
没有风雨,没有喧嚣,只有心境的缓慢撕扯,或者流血,或者结痂,或者云开,乍见月明。
无论是读者还是写作者,他们面对的都是各自人生的山峰。
每一跬步,漫长辛苦,最终渴望达到的,不过是内心的圆满。
总有一些坚守,也总有一些告别。
可喜的是,一个人,对自我的捕捉与亲近。
这是离真实灵魂较近的时分。
无论境遇喜好如何变迁,一个作家,曾经打动过你,并在你的人生旅途,留下脚印,这已经是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