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十九 《明月何皎皎》:“我”之存在,“谁”的追问?
【原文】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行人呓语】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张九龄这首《望月怀远》一诗,总令人疑心其创作的原型出自《明月何皎皎》,抑或《孟冬寒气至》。无可否认,我们可以从更多的诗里,甚至杜甫,甚至李白的诗中,找到《古诗十九首》若有若无的影子。陆时雍在《古诗镜》里说:“《十九首》谓之风余,谓之诗母。”
《古诗十九首》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发端,以“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作结。以思妇起首,以思妇煞尾。其古诗十九首的结集汇编,其旨归于传递一种生命的理念:人生即在不断的远离中眺望,又在不断的眺望中渐行渐远。相聚的欢欣只能在回忆中放大并重温,人生注定是长久别离的痛苦。没有人能逃离必然,去实现应然的占领。幸福转瞬即逝,痛苦与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
《古诗十九首》引起千百年来所有人不断地解读与书写,其根本原因的原因是什么?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叶嘉莹在《一组易懂而难解的好诗》对此谈到了与之相同的观点:“以<古诗十九首>而言,其所以能享有千古常新的高卓之评价者,也就正因为它们所写的乃是千古常新的人类最基本的感情之基型的缘故。虽然<古诗十九首>之内容并不尽同,但无论其所写的是离别的怀思,是无常的感慨,是失志的悲哀,总之它们所表现的乃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普遍也最深刻的几种感情上的基型,因此在意蕴方面,这十九首诗可以说得上是经得起千古所有人类的无尽的发掘,而都能对之引起共鸣的......”
我以为,陈祚明、叶嘉莹谈到《古诗十九首》表现了“人同有之情”,人类情感的“基型”,故而引发人们广泛而持久的共鸣。这里需要进一步归纳指出,在这些“人同有之情”、人类情感的“基型”里,唯有痛苦这一情感基型才能持久不断地引发人们共鸣。
人在观赏他人痛苦中消减、淡化自我的痛苦,从他人痛苦中学到处置自我痛苦之方法。甚至可以这样说,欣赏他人的不幸与痛苦,可以让自己感到些许的无以言传的愉悦,这份愉悦,可能来自于对自我人生驾驭的优裕感,可能来自于自我成功逃离的小确幸。总之,观赏他人裸露的伤口,品评并加以审美,实在是卑微人类不约而同的共同爱好与情趣,谁也不能在内心里否定这一点。
亚里士多德说:“我们恐惧的一切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时就引起我们的怜悯。”怜悯他人,富有同情心,人喜欢将自我置于上帝般的视角,俯瞰他人的不幸,从而得窥以自我之命运。《古诗十九首》里游子的被迫远行,弃妇的孤苦无依,思妇的无从告白,面对友情的背叛,面对无以逃避的死亡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每个人可能或必将遭遇的人生场景。《古诗十九首》的呈现,确证并帮助所有人或提前预习人生之痛苦、或重温其痛苦。对痛苦的预演与复习,将在一定程度上消减痛苦,帮助人们适应、战胜、超越痛苦。弗洛伊德在《爱情心理学》这部著作里谈到,人乐于注视自己的排泄物。同理,人也不乏其注视自我痛苦之伤口的癖好。
《古诗十九首》里的每一首诗歌,都是人类对自我痛苦之伤口的注视。以此作为解读十九首的前提,可以聊且驱赶自我之痛苦。《明月何皎皎》也不例外。
具体而论: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 劈首“明月”一词是全诗生发的原点。张庚《古诗十九首解》:“《明月何皎皎》此写离居之情。以客行之乐对照独居之愁,极有精思。古人作诗固先有主意,然亦必有所因;有所因然后主意缘之以出。如此诗以“忧愁”为主,“明月”为因;始而“揽衣徘徊”,既而“出户徬徨”,终而“入房泣涕”,都因“明月”而然;而“忧愁”之苦况,遂以切著。若无“明月”,亦惟是“寤擗有摽”而已,起句之不泛设,于此益见。”
思妇因明月照床而起忧愁,因忧愁而揽衣徘徊,因徘徊而出户,因出户而见独,因独而还入房,最后以至泪下沾裳。相思起,相思泪,均因明月而起,但明月何时何以而能成为人们共同寄托相思的对象?暂且留将另文探讨。
《古诗十九首》里另有两处提到“明月”。其七“明月皎夜光”,其十七“三五明月满”。皎皎明月,触思引愁。本句里还当注意一个“我”之存在。《青青河畔柳》振聋发聩的一喊:“游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里,其“我”似在其中,隐尔不见,突显“空床”。但此处“我”在,罗床帷亦在,其空与不空,有明月藉此,一览无遗。相较《青青河畔柳》,相同物象,不同方式的呈现,一直观一蕴藉,一剖白一写物,其思妇之苦,不言而喻。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思妇将“忧愁”直接倾出,夜不能寐,揽衣徘徊。“我”之主体形象卓然而立,“我”既如此,君其如何?与《孟冬寒气至》之思妇相较,“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其“知”、其“仰”更隐忍,更曲婉。与《冉冉孤生竹》之思妇相较,“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其“不采”,其“萎”更幽怨,更悲苦。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思妇不仅将自身苦楚道来,还就其解决苦楚之方案一一陈明:“客行虽乐”,但“不如早归”,直接了当,干脆利落。与《冉冉孤生竹》中思妇相比,其对待自我的态度与方式,更主动,更积极。不是“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的被动等待,卑微企求。与《凛凛岁生暮》中的思妇相比,其更洞悉世情,了然人性。不是“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的直接控诉,声泪俱下。真相,有时候不需要道明,一旦戳破相爱的面纱,人之所见惟丑陋的人性罢。此处一个“乐”字堪称绝妙之至。生年不满百,求乐何罪?不责其“客行乐”,其己之隐然“不乐”已在其中矣。末了道“乐”之以后,不如“归”。乐而忘返,但到底要返。思妇在“归”上加“早旋”二字,即见得内底的强大自信与殷殷期待。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由“揽衣”而“出户”,由“徘徊”而“彷徨”,由“忧愁”而至于“愁思”。思妇之情驰千里之外,酸辛接于万载以后。一句轻语自问“当告谁”,分量极重。无以传递的相思,无从道尽的痛苦,无法排遣的寂寞,“我”之存在隐匿于沉沉的暗夜中,“我”之痛苦亦沉潜于永恒的暗夜里。一个“我”的存在,一个“谁”的追问,将诗情逐渐推至高潮。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聪慧如此,苦境如此,“引领”瞻望而终不得,“还”是必然,落空是必然,入房泪下,何其痛哉!陆时雍曰:“隐隐衷,澹澹语,读之寂历自恢。”好一个寂历自恢,此语当引作其诗之千古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