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诗十九首整体框架的一点思考 ——写在《青青陵上柏》之前
【原文】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行人呓语】
陆时雍曰:“《古诗十九首》谓之风余,谓之诗母。”(《古诗镜》)
钟嵘曰:“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擬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
《古诗十九首》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价值继《诗经》之后,无可替代,举足轻重。但其作者与成诗年代始终是中国诗歌史上的迷案。
沈德潜曰:“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中间或寓言,或显言,反覆低徊,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此国风之遗也。”(《古诗源》)
《古诗十九首》写作视角呈现了多样化,有逐臣游子,有弃妻思妇,有生死友朋等,于是乎,产生了古诗十九首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时之作的论断。推论的作者大体有枚乘、傅毅、李陵、苏武、班姬及无名氏等。成诗年代亦有西汉说,东汉说,两汉说。
在众多的名家探讨中,我个人倒以为清人旌德饶学赋勉庵甫在《月午楼古诗十九首详解》提出的观点很值得深究。虽可能不近事实,但距离事实应该很接近。他认为“或谓十九首非出于一人一时之事,亦未将全诗并读而合玩耳!”就古诗十九首的主旨而言,他以为“此遭谗被弃,怜同患,而遥深恋阙者之辞也。”作者当是“殆汉末党锢诸君子之逃窜于边北者”,其成诗的时间约是“汉桓二年孟冬下弦夜分之际”。
2009年吉林大学教授木斋先生推出了他研究十年的力作《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在他的论著里,木斋将古诗十九首的成诗时间进一步往前推进到建安十七年,并进一步明确《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为曹植,确切考证有九首当为曹植无误。其中包括《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
我于考据治学一无所知,只是凭着初浅的阅读感受而妄言,《古诗十九首》的内容归结起来无非两主题词:一是人生,一是情爱。人生有生死契阔,有朋友阔绝;情爱有游子思妇,有痴男怨女。归结之两主题,人人要遭遇,人人必面对。如此,古诗十九首疑一人之作,完全有可能;疑不同时期而作,亦几近事实。譬如陶元亮所作《饮酒》二十首并序所言:“闲居寡欢,兼秋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古诗十九首有无类似的可能性呢?
钟嵘在《诗品》里提出“旧疑建安中曹王所制”,吕本中曰:“读古诗十九首及曹子建诗,如'明月入我牖,流光正徘徊’之类,诗皆思深远面明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木斋在研究古诗十九首时,当也注意到此论断,故在其著作《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中有据此的进一步推论和详细的论述。
木斋考辨推论,古诗十九首亦全为曹植所写,也不是没有可能性。对于木斋的观点,我深以为然也。
譬如读《古诗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这首探寻人生归途深慨遥寄者的诗,用语旨归相类者有:《今日良宴会》、《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共计七首。
依拙见,这七首诗用语相近,内容或重叠相类,或前后衔接钩连,产生其诗出于一人一事之错觉。若略去诗歌作者及写作年代的繁琐考证,就内容而言,《青青陵上柏》是“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一人的出发,《今日良宴会》是《青青陵上柏》“极宴娱心意”的具体体现。其诗文前后承接顺序一目了然。
《今日良宴会》叹“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驱车上东门》叹“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旨归指向一致,面对倏忽而逝的短暂人生,诗人分别提出“先据要路津”“饮美酒,被服纨素”两策略,即世人之求名利求玩乐求富贵。《生年不满百》则进一步指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千岁忧”,无非忧身后名,儿孙富贵事。要么归置于《今日良宴会》《驱车上东门》两首诗之前,要么紧承《驱车上东门》与《今日良宴会》而来,《生年不满百》明确号召“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又《驱车上东门》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在陈死人,杳杳即长暮”句,内容多与《去者日以疏》重叠。后者“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两首诗同言生死之“墓”“坟”;同说“郭北”“郭门”;同写“白杨”“松柏”。《去者日以疏》道:“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既“归道无因”,《驱车上东门》有句“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又使人生疑,这两首也是前后相承而写,排接紧密。前追问,后回答。
至于《驱车上东门》与《东城高且长》,单从地点名称上来看,即如此接近,当然,也有人考辨,东门与东城许不是一地,但内容指向,人生追问,何其相似?
如果《青青陵上柏》是开启求名求利求富贵的征途,“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那么《回车驾言迈》就是这场征途的回应与探求。答案归结为“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如此的七首诗,就主题而言,构成一完整事件,统一主题。将七首诗置于同一框架视域来阅读考察,真可谓天衣无缝。我想,当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些雷同,这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因着古诗十九首的编排顺序,干扰了我们的阅读逻辑。如果将其彻底打破,重新进行排列组合,也许,我们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历史逻辑,寻出一个历史的真相。即如木斋的论断石破天惊。《洛神赋》下掩藏着一个悲情的爱情故事,演绎着《行行重行行》的曹子建。
将这古诗十九首当作一个整体来看,这一天才论调是清人旌德饶学赋勉庵甫首先提出。只不过,我在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里读到时,并不赞同他的时间季节循环论。他认为《行行重行行》作为“首节总冒,标“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二句为柱;自其三至其七为一截,承“会面安可知”一柱而申之;自其二其八至其十六为一截,承“思君令人老”一柱而申之。其十七收束思君;其十八收束思友;末以单收下截结。上截自“青青陵上柏”至“涉江采芙蓉”,由春及夏;既而“促织”“秋蝉”,由夏及秋;七节由秋及冬,而特自孟冬画断。下截自“青青河畔草”至“绿叶发华滋”,由春及夏;既而“秋草”“白杨”,由夏及秋;至末由秋及冬,亦特自孟冬画断。上截“明月”“白露”“南箕”“北斗”等项,特表夜景;下截“长夜”“夜长”“明月”“蟾兔”等项,亦特表夜景。情事则两意相承,时景已一丝不乱。又上截曰“游戏宛与洛”,下截曰“驱车上东门”,又曰“锦衾遗洛浦”,宛属南阳,洛属东都,上东门即东都......”
他的这一论断有太明显的漏洞,没有哪一位诗人在创作一首诗时,会以此作引首来建构后面的诗。将某一时期,或某内容编排组合在一起倒是有可能,譬如陶元亮的《饮酒》二十首,写完归结后再写个序言前置是可能的。饶学赋认为古诗十九首按春夏秋冬之序来作,就显得更荒唐了。但这个荒唐的结论里,却蕴含一个天才的论断:即《古诗十九首》就是一个整体。即如木斋所推论,它可能就是曹植一天才的创作,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而被打破重组,以致使后人猜疑纷争,解读各异。
复原古诗本源的历史与真相,不可否认,所有人可能都是妄想,臆想。在妄想与臆想里延展时光,接近生命的真相,让归途有趣,使人生有味,当是所有人寂然求道之慰藉。生年不满百,荣名不是宝,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呢?
以上杂写杂感,聊祭难得的双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