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舌 | 怀 念
怀 念
文/石舌
相对于短暂、仓促的人生来说,冷酷、隐匿的死亡则更显恒久。一座狐独的坟茔将生命的另一面无限延长,它闭口不言,任凭岁月的枯叶在头顶覆盖,只在时间深处给人以缠绵的哀思和无尽怀念。
一切的抵达预示着新的开始,死亡留给我们的窥探终将无从言说。
离我家不远的大姆山脚,满地是密密麻麻、高低不一的坟茔。那是死亡的栖憩地,是高于现实的一只眼晴。我总觉得大姆山是一种暗示,它未说出的话语同样意味深长,无所不知的洞察力神秘而广袤,它用形而上的姿态审视和俯瞰着村里每一位还未与死亡对话过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姆山提供了全村人最终的归宿。打从我记事起,我便不敢一个人去大姆山,但却一直心存疑问:凭什么大姆山就这么阴森恐怖?难道这其中果然隐藏了人们对死亡的敬仰与敬畏?!
村庄仍旧袭着半土藏的习俗。火化后死者的肉体和灵魂一起被大棺套着小棺,在鞭炮齐鸣、黄烟滚滚和亲友的哀哭声中走向大姆山。一条修长溜光的泥土路,覆盖了无数哀痛者的泪水和抬灵者淌下的汗水,死亡正是通过这条道路被抬进坟茔的。死者的遗像被放大,在灵柩前沿大路行走,努力向人们暗示着此人生前的价值和印象,坟墓上的碑文也是,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粗糙的石头经反复打磨、发亮,直至凹凸感完全消失,像一张整洁素净的脸。然后,精彩的文字就站在岁月前代替墓主说话。一个人的辉煌、价值、地位、富贵 、权威全都被一笔一划地精雕细刻,而他(她)的晦喑、阴险、虚伪、肮脏、卑锁则被文字之间留出的空白完全忽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灵魂更像是被镌刻在石头上的光彩回照,英雄般地。孔子是英雄,释迦牟尼是英雄。
大姆山让我思绪飞扬,我想,在生与死之间,似乎有一条秘密通道,让相关的人去穿行。他们在日子的另一面栖居,我这日子的这一面生活,互不侵犯。生死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但灵魂只有一个。难道就没有办法在生死间能毫无阻挡地来回穿越了吗?这让我想起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偈语来。倘若某天,死亡向我发出穿越这条秘密通道的指令,那么,我也将微笑面对。而且我知道,人从泥土中来终归要回到泥土中去的本真的道理。
但我对死亡的认识一直很模糊,没有太多的记忆和伤感,死亡也没有带给我任何的恐惧。十岁时,祖母去世,满灵堂的哭声也没能勾出我的眼泪,反倒热闹的场面带给我童年乐趣。父亲含泪告诉我,祖母去了。但我不知道祖母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哭着相送。多年以后,我发现祖母的气息仍旧弥散在那间堆满杂物的老屋,在没有灯光的夜里我总感觉老屋里居住着一位驼了背的老人。
然而,死亡却无处不在。
它像是长在大地上一只狰狞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你,你却无法瞧见它。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它总伸长了翅翼在人群中超低空飞行,随时就会落在你我头上。
事实上,我一直相信人的生命体是一件捧在手心里易碎的瓷器,稍不留神,便会落地粉碎。我们又缺少能捧住生命之瓷的巨型手掌——一双冥冥之中能掌管万灵之命运的手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碰撞,小心轻放,让波动着生命旅途,延长与死亡相遇的时间。
直到学友俞国根先生的意外离世,才让我真正感到了死亡的逼近与突然。好像死亡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如影子,随身而行。又或如多年以前结识的朋友,一直在暗中默默打探你的消息,在某一时刻,譬如清寒的深夜,宁静的早晨,敲门声就突然在你耳边响起……
俞国根先生是因不慎而将手中的生命之瓷滑落的。屈指算来,学友中已不止他一人了。
电话是那天下午二点,俞国根先生的助手敏小姐从杭州第一时间打给我的,她沉痛地告诉我俞老师离世的消息,尸体暂被安放在太平间,问我们是否要作最后的告别。我大惊,脑子顿入虚无,只一个劲地对手机大喊:等我!等我!挂电话时,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死亡的声音:我们都是公平的,他太累了。太累了?可以替代么?我刚要辩解,那声音就消失了。当天晚上我们赶到杭州,签定结果表明猝死。在杭州市中医院的太平间,我看到了一张熟睡着安详的脸,与小时候他睡着时一个样。死亡在瞬间诠释了人生的全部意义。这也不全在于他是新中国首批法学硕士、高级律师和浙江省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
对于俞国根先生的不幸离世,浙江省人民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省直市公检法、宁海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及公检法司和北仑区委、区政府、区人大、区政协及公检法司、北京、上海、广东相关的人和单位,他们纷纷送来花圈发来唁电表示深切哀悼,以纪念这位被公认的“浙江省经济法第一人”。
死亡的突然降临让俞国根先生猝不及防,在与死亡的搏斗中,他终没能捧住那只易碎的生命之瓷,生命定格在了48岁。但他是安静的、从容的,就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一叠厚厚的有待审阅的辩护词。他在生命的另一面,以道德者的高度对死亡进行了审判,“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西子湖畔的南山公墓上矗立起一座新的坟茔,死亡以撷取者的名义将俞国根先生的骨灰送了进去,宿命般地。站在山上当我回首时竟然看到他来时道路的细节、弯曲的河流和芸芸众生……
我无法判定学友的离世到底跟宿命有多大联系,但死亡有时比生命本身更有意义。灵魂比肉体更容易安放与贮存,有时它和时间的长度会保持惊人的一致。许多对命运的假设、推理、论证都会被死亡带向一个未知的领域,留下死亡本身,作为一个简单的符号,被部分相关的人牢记。
死亡是永恒的。
章其仲,笔名:石舌。爱好文学,声乐,并有作品在省市报刋上发表。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这既是笔名之来源,亦是人生之格言。
□编辑:木子叶寒
□ 图片:步步高/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