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外婆吃一顿饭

                         2014年7月的外婆

陪外婆吃一顿饭

5月15日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早晨我醒的仍然很早,只是赖在床上没有起来。拿起手机刷微信、微博、头条、抖音,突然记起了今天还是农历四月初四,外婆84岁生日。

外婆三年前离开了我们,享年81岁。在世时,她一个人孤独生活了40多年,在她生活能自理的年月里,陪伴她的是一头猪、几只鸡、一只猫。她疼爱它们跟疼爱她的几个女儿和几个孙子一样,尤其是对猫的疼爱,感情就像是母女,她俩一起睡觉,一块吃饭。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但给猫的伙食从来没有离开过荤菜。外婆病倒看似是摔了一跤卧床不起,其实真正原因是猫——猫站在桌子上看着砧板上的鱼,母亲以为它想偷吃,举起菜刀就砍在它的身上,猫惨叫一声逃跑了没有再回来。外婆心如刀割,说了母亲几句,母亲就大发怒气,河东狮吼。当天下午,外婆在上厕所的路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几个月后,外婆就走了。

外婆是2018年11月4日早上在县城医院去世的,临死前我没有守在她的身边——我在山上老屋的猪圈里除猪粪—一猪圈里除了两头脏兮兮瘦骨嶙峋的肉猪和一口若是不仔细辨认根本就不知道是猪槽外,剩下的全部是臭气熏天的淤泥。母亲对待牲畜一向残忍,她说畜生就是畜生,不能对它们好。其实,母亲不止对牲畜不好,她对家里的人也不好,外婆病倒后,母亲一天只给她吃一顿饭,而且是弄一桌子菜摆在她的面前,关起门来叫她一个人全部吃完。外婆一口也吃不下去,母亲就指桑骂槐地骂。

外婆掉气后是妹夫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哦了一声,说知道了。妹夫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山上的老屋猪圈里给猪打扫卫生。他说你快点下到村子里吧,我开车回来接你去火葬场。

挂掉电话,我没有立即锁猪圈门下山,而是加快速度地清理出来了一块能容两头猪睡觉的地方,然后去到池塘里提了几大桶水将地面冲洗干净后,又把两头猪的身子洗干净了,铺上几天前我捡的干稻草。我对两头猪说:“你们托生成畜生已经很惨的了,更惨的是还跟错了主人,我们同病相怜啊。”

下山的路上,我脑子里浮出来的全部是几十年我记忆里外婆的短镜头。我含着泪喃喃地说:“婆婆啊,你走了好啊,活在这个家庭里是生不如死。孙儿的辈分不够,地位更不够,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尽了各种折磨,却无法救你啊。”

在我们家乡,婆婆是奶奶的意思,父亲的母亲。但我的外公外婆没有儿子,我父亲是上门女婿,因此,我们孙子辈称呼外公、外婆叫爷爷、婆婆。悲哀的是,我们家庭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思想、性格都很奇葩,脾气都很暴躁。除外公外婆外,从母亲这辈起,性别是阴盛阳衰,身份是女尊男卑,教养是不分长幼,我妹妹的女儿在她的太婆婆面前也是满口老子。当地村干部、派出所民警们见到了我们家里人都是躲着走。

外公跟外婆做了一辈子夫妻,但没有一天有爱情。他俩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我母亲是老大,大我二姨七岁,大我小姨十八岁。三姊妹之间的年龄都很稀疏,之所以这样,是外公把性看得很肮脏,认为和老婆发生关系是为了传宗接代被迫而已,四十多岁才生我小姨,目的就是想要个儿子,却仍未如愿。于是,在生下我小姨后没有几年,就跟外婆完全分居了,到死没有再在一个屋子里住过一天,也不在一口锅里吃饭。

2014年7月的外婆

外婆真正一个人孤独生活是1998年夏天,我小姨中专毕业后去了广州,很快就嫁在了广州。外婆很爱干净,性格虽然柔和,接人待物很是让人欣赏,但她骨子里的骨气很刚硬,她说一家人如此不和谐,又不低调做人,而且很穷,这样很是被人瞧不起和看笑话的,所以,几十年里,她哪个亲戚都不走,也从不去邻居家串门,就算是病重睡在床上起不来,也不求助任何人。

小姨去广州后的第二年,我初中毕业也去了广州,家里只剩下外公外婆,还有妹妹。妹妹跟外公生活在山里,她很听外公的话,对外婆很不好。从此,每天和外婆朝夕相伴的是一只猫。

七十岁前的外婆,我每次回去后跟她一起吃饭,她端着碗坐在我的对面自己不吃,看着我吃,不断地给我夹菜、盛饭。每次我吃饱了放碗时,她总是要我再吃一碗。那时候的我很瘦,一百斤重都不到,她很是心疼。而我无数次的催促她吃,她总说自己吃饭的时间还没有到,现在不饿,吃不下。

我十二岁前,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就是读小学的六年,中午放学后去到外婆家吃,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外婆做的饭菜好吃,我每次的饭量都大到惊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顿能把一锅饭吃完,还不感觉到很饱。奇怪的是,我这么能吃,但还是瘦,乃至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讥笑我,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刚(豇)豆精。

我跟外婆感情的建交,记忆里就是从我上小学的第一天中午她的那顿饭开始的。尽管我的整个童年过得是乌云密布,甚至是滚滚浓烟,过早就识到了什么叫愁滋味,甚至体验了“人生的晚年”,但毕竟年龄小,除了学校外,其他时间我都被囚禁在山里,听不见人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就不知道人世间的恩怨和复杂。外婆的悲欢离合,我尽管知道一些,但无法用思想去感受。因为跟在外婆身边的时间每天都跟流星一样的短暂,所以,我跟她的感情尽管有,但说不上很深。

真正让我体会到外婆是我生命里最懂我的人是我初中毕业后的那半年,因为我想继续读书,外公跟母亲都反对,我想出到山外面去透透气,外公不准,跟妹妹一起用各种办法对我的思想和身体进行严重摧残,导致我的精神恍惚,抑郁生病,很多次准备轻生,都是外婆偷偷的观察到把我救了回来,她在家里做好饭菜,放在篓子里用一块纱布盖起来,提上山藏在树林子里,背着外公跟妹妹偷偷地把我叫到林子里去,揭开纱布让我快吃。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一边朝嘴里扒饭菜一边压低声音哭的撕心裂肺,泪水滂沱,倾诉我排山倒海的委屈。外婆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她只是不打断我,任我哭、倾诉,摸着我的头陪着我一起流泪、叹息,劝我吃饭,别垮了身子。她说的唯独一句话就是:你托生来到了这样一个家庭,有什么办法呢?我和你一样,也没有办法呀。忍,忍,忍,忍吧,再忍忍,忍到明年正月你母亲回来带你去广州就好了。”

去到广州后我没有变好,母亲在教育岗位上工作,工作轻松,环境优良,但她管教我的方法跟外公一样。因为我没有学历,体质又单薄,她给我找的工作都是工厂里两班倒又脏又累的重体力活,住的也是潮湿阴暗哪怕再好的天气若是不开灯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子,我实在吃不消,思想就更加的沉重,母亲就在众人之下用比外公更严厉更伤自尊的话语教育我、讽刺我,抱怨她自己的命怎么会这么苦。这时候,我仅有的倾诉对象只有外婆,而外婆在老家,家里没有电话,写信,外婆不识字,我只能用想她的样子和想她曾经对我说的一些话来暂时安慰我的痛苦、无奈和绝望。

七十岁后的外婆,我每次回家和她一起吃饭,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我的对面端着碗陪着我,看着我吃,给我夹菜、盛饭、叫我多吃。不同的是,我再催促她吃,她很少再说自己吃饭的时间还没有到,而是很听话地吃了起来,她把一筷子青菜喂进嘴里,立即用非常兴奋的眼睛看着我说:“我天天吃的是这个菜,放的也是一样的调料,怎么两个人吃时比一个人吃时的味道要好了许多呢?”

2008年1月的外婆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笑着说:“那是因为你在陪你的孙子吃饭,你高兴呀。人一高兴啊,吃什么都觉得有味道了。”说完,我低下了头,假装眼睛里飞进了沙子,用手去揉。不知道外婆知不知道我揉的不是沙子,而是在对流出来的眼泪向她做另一种解释。外婆这话说得我心里酸疼,我很清楚,她是一个人长久的孤独,但心里始终有情,却始终得不到,此时她感觉得到了而显现出来的兴奋。她这兴奋里埋藏着黄连一样的苦和磐石一样坚硬的孤独,我想,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我体会的这么深。——因为,心里很苦很苦很苦的人,只需要有一丝的甜就能填满她整个人生。我和外婆是一样的人。我尽量把吃饭的速度放得慢一些,慢一些,再慢一些,想陪着她多吃一会儿,让她多吃一点儿,但终究她还是吃不了多少。

“一样的菜,一样的调料,怎么两个人吃时比一个人吃时的味道要好了许多呢”。外婆的这句话从她七十岁那年她陪我吃饭开始,一直说到八十岁她陪我吃最后一顿饭。她摔倒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也不怎么吃饭。在她住进医院前无论我陪她吃饭还是吃水果,她都摇头说不吃。陪她说话,她只是听着,除了反复重复的一句叫我别饿着了,厨房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自己去做,其他的话什么都不说,也不问我的近况。母亲在家里是天王,和我小姨,妹妹组成铁三角,我们其他人谁都不敢乱动、乱说话,我和大表弟跟外婆是最有感情的,可我们是晚辈,是男人,在这个家庭里,我们很是无能为力。

时间如白驹过隙,今年初冬外婆离开我们就三年了,按迷信说法,人死后第三年是死人出灵的日子,在我们老家,出灵就是彻底忘记人间的记忆,脱胎转世,或继续做人,或做牲畜,或做其他。我对迷信只信两到三成,人死后托生会变成什么,我没有强烈的企图心希望能再变成人,哪怕是托生到一户好人家。外婆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也不祈求,无论她变成什么,我都希望她的下辈子是幸福的。

2012年春节跟外婆

这个农历四月初四是外婆转世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我在人间,远在杭州,恰巧是星期六,连续两天休息,自由时间很充裕。我决定在这天上午认真地把房间收拾一番,把脏衣服洗掉,楼下附近有不少农田,里面是附近居民种的蔬菜,自己吃的,不卖,没有打过农药和施过化肥,很绿色。杭州的天气、水质跟老家的一模一样,所以,田里的蔬菜一定很适合外婆的口味,我去找它们的主人弄一点儿小白菜、黄瓜、小葱,蒜苗、青椒回来,这些菜是外婆在世时年年都会种的,也是她喜欢吃的。菜市场卖的猪肉里面有添加剂,不好吃,肉就不买了,但附近有户人家散养了几只柴鸡,我去找主人买几只鸡蛋,回来好好根据外婆喜欢的口味做两道菜。晚上洗完澡,换上外婆最喜欢看我穿的衣服——西装,打上领带,像以前在老家她陪着我吃饭的坐姿陪她吃一顿饭。这一回,我备了一杯白酒,尽管外婆生前对我说,一个人在外面不要醉酒,但这次的饭不再是我一个人吃,有外婆陪着,监督着,又是在给她过生日,我高兴啊,就准许我喝一点儿吧,保证不会醉。我们把速度放慢一些,把时间拖长一些,一边喝一边吃一边聊,聊我这两年多的生活,聊我杭州的哥哥,也聊聊你这两年多的生活。

 2021.6.6 初稿;12二稿;13 三稿

杭州·下沙

     读者留言

骏森小友写文章可以说是字字真诚,与其说是写作,倒不如说是倾诉更为准确,正因为这种赤诚,所以写出来的每一篇文字都有了动人心魂的独特力量。
在说文章之前,我想先说一句题外话,骏森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也不要因此内心产生某种感觉。其实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无可复制之处,原生态的东西我们无法选择,好与坏都无法选择,所以也就谈不上正面与负面,我们只能说它客观上构成了我们心灵的底片,构成了我们写作的源泉。
你要相信,每一个能够提醒你走出来的文友都是热情的,真诚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本着对你的善意友情而提示的,所以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你只需要理解他们的初衷,接受他们的美意友情,坦然地走自己的路即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比如李娟,比如刘亮程,比如汪曾祺,比如贾平凹,黄土地,黑土地,湖泊小溪或者塞内塞外,每个人选择了一片土地耕耘,或者说上天把这块土地交给他耕耘。对你高骏森而言,从写作的角度而言,那沉重的原生态家庭、少年阴影以及阴影笼罩下的阳光与温暖就是你挖掘不尽的富矿。
虽然说艺术高于生活。但这种原生生活的艺术化并不是刻意去粉饰,如实记录也是一种极为有意义的创造方式。
生活并不全是诗,有些苍白甚至丑陋夹杂在各种美好与温暖里倒有可能才是生活的真实,我们何必非得刻意地给生活涂抹一层光辉的粉脂?
像余华写《活着》,像余华写《许三观卖血记》,像莫言写高密东北乡……

               ——唐僧没有肉

真是字字血泪啊,看到最后你打扮齐整,费尽心思的采购,做饭以及陪你的外婆吃饭,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努力不让其掉下来,我简直要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你写的文章了,因为你老是引我伤心……

虽然不是刻意的谋篇布局,也不是矫揉造作的遣词造句,但总有着打动人心的大缺点,所以总让人情难自禁,整篇文章字字都是情,句句都是爱,那都是因为一个独特的女人——外婆!我似乎更加理解了你,也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你,即便是安慰,估计也是苍白无力的……

                 ——姚玉凤

真正的原因是那个“河东狮吼”,有时候真正伤害人的人反倒是人们的亲人

                    ——蛇珠

文章写到能把人勾出眼泪来,足见功力。天然去雕饰,诚挚见真情,写文法宝。许多人知道,许多人做不到,写着写着,主旨要装饰,词句要装饰,所以说,做文章,做过头,文章不耐看。小高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多,有些思想,见识,情感也许会有调整,到那时文章更老辣,勾出读者眼泪的同时也勾出读者对命运的思考与共鸣。祝小高生活,写作一起进步。

                        ——鴳雀

照直说,看题目我大吃一惊,印象中心旷外婆已经过世了啊,怎么会陪外婆吃一顿饭?读文,恍然,读着读着,泪盈双眼。
我知道心旷很介意他无法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文字中或多或少会有印迹,他觉得抱歉、惭愧,对不起关心、惦记他的文友们。然而,我想说的是,我特别赞成老九哥(唐僧没有肉)所言——“其实每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的无可复制之处,原生态的东西我们无法选择,好与坏都无法选择,所以也就谈不上正面与负面,我们只能说它客观上构成了我们心灵的底片,构成了我们写作的源泉。”“你要相信,每一个能够提醒你走出来的文友都是热情的,真诚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本着对你的善意友情而提示的,所以你不用有什么负担。你只需要理解他们的初衷,接受他们的美意友情,坦然地走自己的路即可。”

                  ——秋实

我想跟她说很多关于我的事,想让她放心的走,也想她跟我聊更多的事。但一切终究会化作一杯清酒,两行清泪而已。我很好,婆婆,不必挂念我。

  ——中财论坛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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