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盦:旧书中的“宝”与“巧”
旧书,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部《珊瑚网》上下两册,32开硬面精装,定价国币一元二角(外埠酌加运费汇费)。此部书被列为“国学基本丛书”,出版人是大名鼎鼎的王云五。
该部书成书年代是明崇祯十六年(1643),秀水(今浙江嘉兴)学人汪珂玉(字玉水,号乐卿)著。全书48卷,分为两大部分:前24卷为古今法书题跋,包括钟繇以后的书法名迹、碑帖、石刻、丛帖、款识及书论等;后24卷为顾恺之《洛神赋图》之后的名画著录及画论等,资料备详,很有学术价值。
崇祯十六年距今近四百年了,民国二十五年也已经过去八十五年了,可谓老矣!该部书乃去年余从先师的百尺老屋拉回,简单整理一下便放进了书柜中。今天上午抄完《心经》,下午又取出几部百尺老屋旧藏的图书翻阅整理。当整理至这部《珊瑚网》,先是把破敝的封面进行一番粘贴贴,然后逐页翻看。一翻之下,上册中发现了“宝”、下册中碰到了“巧”,后面专述“宝”、“巧”,下面先说一下书中的题注和钤印。
上册扉页正中,先师钤“洪丕谟”朱文印,右边一行红色元珠笔题识:“柒零年立夏,三读于灯下。洪丕模。”1970年先师刚而立之年,距今五十多年了。
翻开下一页,是作者序文页,先师的父亲洁庐公钤“大布居士”元朱文和“长毋相忘”圆瓦当形朱文印。前印陈巨来所治,后印边款“秋堂”,乃清代“西泠八家”之一陈豫钟的号。洁庐公这两方用印,皆收入《百尺楼劫馀印存》和百尺楼手拓《名家藏印》册中。洁庐公逝于1967年,此两方印当钤于这之前。翻至缪荃孙序文页,右下角有一方“行云流水轩主”长方形朱文印,印主不知是谁?下一页的目录页上,钤着一方“烟云供养”白文印,是洁庐公的自用闲章。
《珊瑚网》上钤印题识
题跋卷一页上,先师用红色元珠笔题“洪丕模藏读”,字迹与扉页题字相同,应为同时所题。左边重蓝色钢笔题“洪丕模读于悼鹡鸰楼”。“悼鹡鸰楼”是先师的小弟弟丕栋在淮北“因流行出血热被误诊为感冒,后抢救不及,遂不幸早逝,年仅虚龄28岁⋯⋯对于弟弟的不幸,先生伤心到了极点。《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所说'脊令’指的是鹡鸰鸟。诗中所说脊令所失,飞鸣而求同类,于是后人就把鹡鸰鸟比作兄弟。所以,先生一度把室名改作'悼鹡鸰馆’”。(《洪丕谟年谱·1976年1月18日)另外,先师还在该册不少页码上,或红色元珠笔,或蓝色钢笔有圈点批注,尤其最末一页,因为只有五行正文,只占去页码三分之一,先师在三分之二的空白处先后四次题字。最右一行钢笔“此卷详而备,翻阅查考均佳”,接着是红色元珠笔两行题写:“学书者得此卷,甚为有益,集古今书法之大成,搜罗之苦,盖有功于后学者也。洪丕模记。”最左仍是钢笔,录的苏东坡绝句:“旧书不厌百会(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洪丕模。”几行竖题的下边,是一行横题“1985.6.25重读”。
以上是“旧书”上册的题、印,下面来记“旧书”的下册。
扉页正中仍是先师钤着一方“洪丕谟”印,这方印是白文,由著名篆刻家叶潞渊所刻。下一页还是洁庐公的“大布居士”元朱文,但少了“长毋相忘”圆瓦当形印。再翻一页,仍是叶潞渊刻的“洪丕谟”白文印。
此册中夹着一张“一九七八年徐汇区中小学生书法竞赛留念”的彩印书法明信片,上面印着王羲之的《丧乱帖》和僧怀素的《苦笋帖》。另外,还夹着一张“上海市徐汇区新乐地段医院”的处方笺,姓名栏先师钢笔写着“龚见文”的名字,大概是名字写错了,此笺上再没有性别年龄门诊号之类,而是当便笺使用,在左边写了两行英文:“我们有一个旧的医疗设备(机器、器械)。”不知谁写的,也不知写这些内容是何用意?
“旧书”说完,下面分别说“宝”和“巧”。
“宝”者,乃是上册中夹着一小片海上画派大名家唐云小字行楷录晚清贡生汪渊词二阕,写在水印的竖格诗笺上,二阕词是《苍梧谣》和《赤枣子》,前词曰:
瞒。折得梅花独自看。无人觉,翠袖怯天寒。
后词曰:
风渐沥,月朦胧,千秋(应为“秋千”)人散小庭空。啮指暗思花下约,假山西畔药栏东。
唐云行楷录汪渊词残片
共录了二行半,第一阕是十六字令,占去了一行;第二阕二十六个字,用了一行半。没有款印,戛然而止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第二阕词“秋千”错为“千秋”,发现后便弃之不再往下录了。书法风格,是唐云先生五六十年代时的用笔,与六十年代末期唐先生托先师带给北京周怀民先生信札的字体接近,只是录词书法谨严平和了些,信札书法更加舒放飘拂。
又是为什么,不知唐云先生此行楷书录词残片怎么夹在了先师父子前后收藏的一部旧书之中?况且这一夹便是五六十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先师家与唐云先生家都在江苏路,离的很近,先师常串门过去。先师文章中多有提及这期间去唐先生家的往事。若《唐云行书对联欣赏》和《唐云〈水墨兰竹〉条幅》(皆刊于先师《书画鉴藏与拍卖市场》著作中)有云
在“文化大革命”中,和“黑帮”、“反动画霸”唐云交往,曾有幸获得他写赠的两副对联⋯⋯
在唐云画给我的不少作品中,虽然也有山水花鸟,但却以水墨兰竹占了重头⋯⋯我家原藏有唐云画赠我的一张《水墨兰竹》条幅⋯⋯画面右侧题字:“丕谟同志属。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唐云。”
唐云信札
《册页清芬翰墨香》(刊于先师《墨池散记》一书)有云
册页中最多的是唐云的作品,共14幅⋯⋯又过了二三个月,一次我去江苏路中一村唐云家看他,平时,他的画室里总是座客常满,穿梭不断,可这次却昼静茶清,显得格外的幽寂,于是我便打开册页让唐云观看⋯⋯唐云与我父亲,本是彼此交熟,当“文革”中他门可罗雀坐冷板凳时,我常去看他,他总是高兴得很,除了作画之外,还常邀我吃饭进酒。后来“文革”渐近尾声,门上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可他对我还是时加垂青。
唐云先生海上画派“四大名旦”之一(另三位是江寒汀、张大壮和陆抑非),甚享名声,书画作品片楮为珍,今意外发现此残片录词,真的是傥来之物,自当珍视宝之,故云之为“宝”。
1982年农历三月十八的台历一纸
至于“巧”者,那是因为下册中夹着一页撕下的台历,是1982年农历壬戌年三月十八日,而翻开取出此页台历之时,正是农历三月十八日,此日还是犬子的农历生日。想不到三十九年前书中夹着的一页台历,竟是与打开此书取出此页的农历日期相同,像是三十九年夹入此页台历,是要等侍某年的此月此日被人发现取出,让人生出巧合的感叹,冥冥之中上演出一折“无巧不成书”的人间戏剧,使人大感人世间凡事皆有神力安排者也!
岁次辛丑三月十八日于空盦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