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晚年六次大哭,诱因各不相同,临终留下七字遗言
晚年的沈从文很爱流泪,这个特点让他在老人里显得很特殊。因为,多数老人即使哭也往往哭不出泪水。
沈从文的爱哭,成了他晚年最大的特点。
70多岁时,沈从文在遭受磨难时曾经当着妻子张兆和二姐的面哭过。
那天,张兆和二姐来看他时,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信哭着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
沈从文这次哭,哭的是他的爱情。在那段特殊时日里,他受了很多苦,但最大的苦却是妻子对他的不理解、不原谅。而偏偏,这时候的他还总见不到她。
张兆和一直对沈从文婚内的那次出轨耿耿于怀,她不能理解他为何会背叛他们的婚姻。
为了寻求她的原谅,他曾经做过无数努力,可她却似乎总是对他有隔阂。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慢慢忘记那些事,可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张兆和二姐的出现,诱发了他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于是:他终于情绪崩溃,当着二姐的面嘤嘤地哭了。
沈从文与张兆和
二姐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得像个孩子的沈从文,她只觉嗓子眼像被堵上了一般地难受。
沈从文的这次哭泣,哭的是爱情,哭的也是他和她那纯粹的过去。
沈从文第二次哭泣是在1982年,那一年,他年已八十岁。
此时,他身上曾经蒙着的阴影已经散去了,一切都在变好,他和妻子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因为太想念家乡了,沈从文决定冒险前往家乡湘西凤凰。临行前,他已经预感到: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荣归故里。
历经千里跋涉后,沈从文再次站在了故乡湘西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此时,距离他最后一次离开家乡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
三十年里,沈从文曾在梦里无数次回到过故乡。
这次回来,沈从文显得格外高兴。他回到了从前的家,但此时,他的家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因为房屋卖给别人的缘故,它变成了别人的家。
所以,他虽然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了中营街的小巷里,却只能摸摸中堂的破门壁。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触碰到破门壁时,陪同人员分明看到他眼里闪着泪花。
好在,没能看看家的沈从文重回了文昌阁小学,这是他幼年上学的地方。这里,有他太多的童年记忆。
沈从文全家福(左一为沈从文)
重新坐在教室里时,沈从文心里不禁感慨万千。之后,他又走到校园背后“兰泉”井边,喝了几口井水。
他欣喜地发现:井水还是过去的味道,细品下还带一点点甘甜。
这口井水瞬间打开了他的记忆匣子,他想起幼年时自己曾从这里逃学,然后溜去街上看傩堂戏。为了防止被老师发现,沈从文每次都把书包藏在土地庙里,他以为那样就没人会发现他的“秘密”了。
因为逃学看戏被班主任毛老师抓个正着后,沈从文听到了毛老师那句让他受益终身的训话:
“勤有功,戏无益,树喜欢向上长,你却喜欢在树底下,高人不做,做矮人,太不争气了!”
此后余生里,每次沈从文想要“戏”时,他都会下意识地想起毛老师的这句教诲。
这次故乡行最让沈从文高兴的是:他再次重温了熟悉无比的傩堂戏。
傩堂戏是沈从文家乡一种古老的祭神戏剧,它主要表现驱疫、避邪、祈福、纳吉等。每次都摊堂戏,沈从文总看得格外入神。
当天沈从文听的是《搬先锋》,它的唱法颇有点古人说的楚声的味道:快乐中显得凄楚动人。
这个曲子的引曲让沈从文不自主想到了自己以家乡为题材创作的《边城》,他甚至觉得曲子响起时,他脑子里有了《边城》里的某些桥段。他仿佛看到翠翠在渡船上等待傩送的画面,那么唯美又那么凄婉。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自己在书桌边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光。那时候,自己多年轻啊,那时候,他拿笔的手又是多么有力啊。
听着听着,沈从文的眼泪就下来了。同行的作家颜家文转头时,看到沈从文一边轻轻唱着一边流着泪。那一刻,颜家文的眼睛也跟着红了。他一直记得,当时女艺人正唱的是:“正月元宵烟花光,二月芙蓉花草香,八月十五桂花香……”
左一为老年沈从文
这场戏,一唱就是三个小时。戏唱完时,沈从文站起身为唱者们送行。颜家文透过他那黄框镜片看到沈从文已哭红的眼,他的眼里依然盈满泪水。
听完戏后,沈从文又和乡亲们驾着长而窄的小船,从东门码头顺流而下,在船上,他看着岸上的水碾、吊脚楼、青山和小溪,眼泪又不自主地下来了。
沈从文老年第三次哭,是在这最后一次自湘西回北京后。
不知何故,自凤凰回到北京没多久,沈从文就病倒了。
1983年3月,沈从文因两次轻微中风出现了脑血栓前兆,根据当时的史料记载:他左侧偏瘫。紧接着,他又出现了脑溢血症状。
这期间的沈从文痛苦极了,他在医院待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里,他一直在接受各种治疗。对于沈从文而言,这次生病是他晚年的一次大劫难。
身体出问题后,沈从文的情绪也总是波动很大。张兆和发现,这期间,本不那么喜欢说话的沈从文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他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可是,他也越来越喜欢哭了。
沈从文与张兆和
张兆和发现:丈夫越来越感性了。人都说,越感性的人,心便越柔软。换句话说,晚年的沈从文:心越来越软了。有时候,他不自主因为同情他人落泪,有时候,他因为想起了一些事而突然流泪。
有一次,沈从文在家里安静地听收音机时,竟因偶然听到“傩堂”两个字时无声地流下泪来。张兆和见了赶忙问道:“怎么回事?”沈从文指指收音机,张兆和听见收音机里正播放一首二胡曲,曲子哀婉幽怨。
张兆和因为害怕沈从文因情绪波动大而影响养病,只得一直在旁边握住他的手。可她的安慰没有止住他的眼泪,直到曲子奏完,他才颤抖着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哽咽着说完后,他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沈从文第四次哭泣,是在他看到表侄黄永玉给他的礼物后,这个礼物后来被叫做“书丹碑”,它是一张将近六尺的拓片。拓片上刻着的,正是沈从文为当时民国内阁总理熊希龄殉职部属写的碑文。拓片上的字体俊秀中带着一种无以言说的超凡。
书丹碑
写这篇碑文那年,是1921年,沈从文刚刚19岁。
拿到拓片后,沈从文静静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静静地哭了。黄永玉妻子见了赶忙安慰道:
“表叔,不要哭。你19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
黄永玉妻子说完这话后,沈从文哭得更厉害了。
沈从文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为何会在看到拓片后那样哭泣,黄妻以为:他是在哀叹自己逝去的年华。对啊,谁能不在老年时突然看到自己青年时唯一留下的作品而感伤呢。
但黄永玉知道:表叔的哭有更深层次的缘由,否则,他也不会不远千里把碑文拓片给他带来。
要揭开沈从文这次哭泣的背后原因,还得回到书丹碑里找答案。
书丹碑整块碑文共641字,正文591字,此碑记叙的是:警备队长段治贤不平凡的人生简历。段治贤是在率队清剿巨匪中,在芷江县被土匪围困而牺牲的。他的事迹曾深深感动过沈从文,所以,书写碑文时,他心里满满都是对这个英雄的崇拜。
当时正在当兵的沈从文甚至一度以段治贤为人生榜样,14岁从军的他曾和段治贤一样:有战死沙场的雄心。
沈从文当时一心想的,和兵城凤凰多数青年一样,是成为优秀的士兵。而最优秀的士兵从来只有两种,一种是战死沙场,一种是荣归故里。
黄永玉为沈从文所题墓碑
兵城长大的沈从文也看重从军,他渴望能以此找到一条出路。可在20岁那年,他终于还是脱下了军装加入了“北漂”的队伍。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脱下军装,这个并不重要,人们甚至庆幸他当初的选择。若他没有做这样的抉择,中国的文学界便不会有后来的文学大家沈从文了。
可这个没人关心的问题,对于沈从文而言,却很重要。毕竟,这是他曾经的梦想。所以,沈从文看到碑文后的哭泣,实际是哭自己年少时放弃的梦想。
在哭这个梦想时,沈从文也想到了自己的文学梦。他想到自己因为被批判而放弃的文学,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因为文学而经受的委屈。
如此,他怎能不泪流满面。
沈从文曾经不爱哭,他甚至很坚强。那是在他当兵时,那是在他还在为文学拼尽全力创作时。那时候的沈从文,甚至坚强过绝大多数人。
1946年,沈从文最喜欢的学生汪曾祺大学肄业后流落上海。因为找不到工作加上经济拮据,他想到了自杀。沈从文知道后特地写了一封长信将他骂了一顿,骂完后,他说:
“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笔,怕什么!”
收到信后,汪曾祺备受鼓舞,他就这样毅然决定与朱光潜、梁思成等老友一道留下来。可以说,没有沈从文的痛骂和鼓励,便没有后来的文学大家汪曾祺,世间就将没有他后来的《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优秀作品。
那时候怀揣文学梦的沈从文像一个斗士,他甚至一度是当时青年奋斗者的楷模。在给一个青年作者的信里,他曾用苍劲有力的笔体写道:
“中国行将进入一新时代……传统写作方式态度,恐都得决心放弃……这是我们年龄的人必然结果”。
年轻时的沈从文
可以说,沈从文后来变得爱哭了,多少也因为:他的人生,已经没有梦想去做支撑了。一个人若没有了梦想,他的精神、灵魂便失去了寄托,如此,他怎能坚强得起来。
沈从文晚年第五次哭泣,是在劫难后被一位记者采访时。两人聊着聊着,记者突然说:“沈老,您受苦了!”
听到这话后,沈从文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旁的张兆和拥着他抚摸半天后,他才止住哭声。
沈从文的最后一次哭泣,是在他离世那天。
1988年5月10日下午,沈从文会见庐隐的女儿时心脏病发作。当天五点后,他的病情加重,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一直不让张兆和离开。
六点时,他气闷和心绞痛加剧,躺在床上时,他不断地对张兆和和身边人说:“心脏痛,我好冷!”
张兆和听他说冷有些害怕,她知道:每个人临死前都会感觉到冷。果然,过了一会儿,沈从文对张兆和说出了那句“我不行了”。
听到这话时,张兆和依旧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想给丈夫鼓励,她期待奇迹出现,期待他可以继续陪着她,哪怕只是多一天也是好的。
奇迹没有出现,沈从文的神志开始模糊,可能是意识到自己马上不能再说话的缘故,他紧紧握住张兆和的手说出了那句“三姐,我对不起你”。
说这话时,有两行泪顺着他的眼尾流出……
晚8时30分,他静静地走了,终年86岁。那句“三姐,我对不起你”,也成了他留给世界和张兆和的最后的一句话。
沈从文对张兆和始终怀着愧疚,这愧疚绝不全因为他曾经背叛过她,更多的是因为:他爱她。只有真爱一个人,才会始终觉得亏欠、觉得愧疚。
这点,张兆和是在沈从文死后才真正悟到的。
沈从文死后,张兆和替他整理了全集。在整理这些全集的过程中,因为系统翻看了他的日记、手稿、作品,她终于完全地懂了他。她通过这些懂得了他所坚持的文学,也懂得了他对自己的爱。
以前,她总劝他再提笔创作。她甚至带着逼迫地对他说:“如今党和政府对你这样好,创作条件也这样好,你应该再提笔。以前那么难的时候,你流着鼻血也不肯放下笔……”
那时候的张兆和不懂沈从文所追求的“纯粹文学”,但他死后多年,她终于完全地懂了。所以,在《沈从文家书》的后记里,张兆和提笔写道:
“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黄永玉看到后记里的这段话后沉默了很久,他后来将她后记里这些话刻在了沈从文家乡的墓地,这块后记碑被放在离沈从文骨灰撒放点极近的地方。黄永玉想让他的表叔知道:他生前心心念念想要的“被理解、被懂得”,她都给他了。
也是在“懂了”之后,张兆和才彻底放下了所有的情绪。2003年,93岁的张兆和因病辞世了。离世前,她曾嘱咐后人:死后,她的骨灰要和丈夫合葬在湘西凤凰。
如今湘西凤凰的五彩石下,便是两人的合葬之所。在这里,他们终于完完全全地融合了,而此时,也再没有任何能将他们分开了……
五彩石
若沈从文泉下有知,他还将知道,在他去世几十年后,他的文学作品《边城》等依旧是最受欢迎的存在。而他的故乡湘西凤凰,也因为他而成了最知名的旅游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