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诗话】三江有月|油花点滴(之四)
(十)
布置完毕,大致就是炼字了。
炼字是个有意思的事情,很有乐趣,但具体到某个字谈起方法来,似乎就没什么乐趣了。因为很多时候的好,是和你要表达的意思有关,但真正需要从意思角度去炼字的地方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得多。一来很多句子是你在写之前已经准备好了的,再者很多地方炼字太过反而不好。
一般情况下,我们的炼字对象最多的是动词以及代动词,除动词外,大约就是形容词和副词稍微多一些了,我们会把那些字营造得稀奇古怪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我以为,光讲究这么炼字象把力气用错了地方,非诗意和结构需要,多数情况下,用字还是平和一些的好。
而虚字的问题,很多人没那么重要,随便安及个大概齐的就得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胶合要紧之处,不可随意而为,等以后有心情再专门论述好了,这里就不展开了。
这样的炼字,主要跟底气有关,平时写得多,看的书多,炼字起来可供选择的就多了,多数情况,唯手熟耳。
而我想说的炼字,含义要广阔一些,简单说,就是一个气韵的调和。或者说,叫它调和更合适一些,这里也是一个手艺的过程。它主要涉及如下几个方面。
一、字的表达力求贴切,这个和前面的说的没什么区别。
二、检查有无不妥的用事用典,尽量自然,坚决废弃不必要的。
三、确认句型的选择合理,尽量工整且松紧适度。一般情况下,五言贵松,七言贵紧。
四、检查语感和声韵是否和谐并调整之。这里主要涉及到句子本身各字之间的关系。
五、检查全诗的贯气性。这个最为重要,却很容易被忽略。我们往往把手艺的过程变成了乱用斧头和绳子,把一首诗弄得伤痕累累、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直以来,把诗比作流水,自然流畅为佳,而手艺不过是因势利导的问题。
一切的手艺,最终都会归结到炼字这个问题上。只是有炼多少字的区别。这里面的方法,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谈过高论,我只是补充我认为的一般情况下几点忌讳的东西:
忌硬:拉郎配总是不会太和谐。
忌熟:看来看去都是前辈的东西,读者鞠起躬来总是比较辛苦。
忌用力过猛:嘶哑着嗓子喊,反而让人听不清楚,感觉也不会舒服。
忌卖弄花巧:好看则好看了,也就好看了。
忌俗白:白得好不是问题,象顺口溜就有问题了。
忌俗雅:雅过头了,甚至不如顺口溜。
最后一句,忌呆象诗:太象诗的东西往往比较伪,一首诗里,总要有些让别人觉得有些“别扭”的地方,那里往往是你的根基所在。
有些时候,很好的想法,写了一个东西,炼字多时依然不大满意,我的意见是可以考虑先放放,过阵子翻出来看看,也许在炼字上就会有新的念头。
一般来说,我推崇那些把手艺看得比诗重的人。
诗意那东西不是太值钱,随便就可以找出来,只有你眼里有诗意,而那手艺,是需要通过你的历练才能达到一个高度。只有通过手艺的历练和提高,你才能把你看到的那些诗意表达给读者而不至于憋在你手里发霉。
所以,我们为每一个诗意的手艺负责。
我们可以游戏诗意,但不游戏手艺,更不把手艺当作游戏。
(十一)
又隔了很久,似乎情绪上不是太连贯。但没有关系,反正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突然想说说自身面目的问题。
说到这个问题,似乎只能针对一些具有一定成就的高手。
打个比方,当今网上就有几个水平很高(反正比我高)的朋友,他们写出来的诗词,相互之间换名字贴出来,恐怕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够分辨出来。
他们还有不少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也大有步后尘的奋勇情怀。
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现象。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朋友都很有学问,学清诗的更多一些,模仿的人也就那么几位,随着功力的增加,不免就愈发类似了。
这么说,并不是反对学清诗。论到细致,恐怕唐诗也要输清诗一筹。从清诗中吸收营养,比读唐诗要来得快得多。何况,清诗有大量的成法可供借鉴甚至照搬,有些速成的捷径,可以迅速达到颇为可读的境界。我作过对比,关注过几位几乎同等资质者,宗唐一年方稍有味道,宗清半年可获高手头衔。
但不可否认的是,速成的不免有些薄。说起来也挺奇怪,写清诗最需要的就是读书多,但一个类别的书读多了,反而造成眼界的狭窄。实际上,掌握不当的话,“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有对的时候。
关于知识,有个叫培根的老外说过一句“知识就是力量”的话,似乎是个真理,但我总觉得那话颇有些不确。
在我看来,知识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解决什么是什么的问题,是定义和解释。对于诗词来说,就是那些字词各有些什么意思,有什么典故,关于这个类型的知识,我认识两个绝顶高手,一个叫康熙字典,一个叫金山词霸,据我所知,他们两个比我知道的所有饱读诗书的朋友都要厉害许多倍,但他们两个不写诗,实在是件有些可惜的事情。
第二层是解决各种处理的能力问题,是办法和技术。对于诗词来说,就是手艺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前人的成功经验汗牛充栋,一般来说总是知道得越多越好,掌握得越熟练越好。不过这类知识到清朝似乎被分割成了无数的门派,每一派的成功经验似乎都汗牛充栋了,但显然,诗词也被这些经验复杂化了。
第三层是解决如何认识和处理各种问题的问题,是理论总结和理论联系实际,换句话说,是运用和总结前两类知识的方法论和思维方式。对于诗词来说,就是建立自己的诗词理论体系,用自己的方式为诗词。我有一句话:“出一切法,得一切趣”,说的大致就是这个问题。由于清诗的门派众多,每一派都很复杂,其实仔细读下来,我发现那里简直就是无数个聚宝盆,可惜,如果不能够综合借鉴和扬弃各门派的好东西,那盆子终究是别人的。
回到培根的那句话,我认为,只有第三层知识才是真正的力量,前两类,并不是力量的充分必要条件,缺少第三层知识,前两层知识是散落在泥沼的珍珠;当然,只有第三层而缺少了头两层知识,就是古时候那个无米的巧妇,和我一样,只能靠弄些玄虚来好为人师混日子。
诗是要表达点什么的,一般来说,表达的那点什么,意思上总不能总和别人一样,手段的运用也不能总和某人一般,只能是施展第三层知识,把你的意思按照你具体分析的手段表达出来,这就是所谓自家面目了。
模仿是个积累的过程,到了一定程度,该自己做个自己的宗师了。就算模仿,也是一样可以把自己模仿进去。
不管怎么说,写诗是件快乐的事情,没有必要一定要看别人的脸色,更不必去看古人的脸色。
这里所说的清诗,是指多数的拥有某种明显特征的清诗,实际上,清朝人写的诗词有很多是我喜欢的那一类,也是面目狰狞得很的。
我在一首诗里写到过:道弃千流我作宗,经常被人理解错,不希望看过这段的朋友继续再误会了,更不希望热爱诗的朋友写了一辈子诗,却只有一片大方巾算得自己的。
(十二)
又过了很久,虽然还有许多工作要加班,毕竟可以抽点时间出来,继续说点什么,换换脑子当作一种休息。
说到诗意,似乎比诗还要神秘得多,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史凝结到现在,似乎把诗意这个东西凝结成了点什么,也许由于这些诗文化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多数都和江南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于是,诗意这个东西就愈发江南了。
江南是个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特别是夜晚,灯火朦胧,烟月蒙蒙,安静而似乎有些禅意,着实是一种美。
也许这种美比较容易被文人所接受,写进书里,大家也这样认可了。
也许是历史上文人中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那部分终日寒窗苦读的样子,夜晚趁大家睡着了,偶尔偷跑出去转转,也只见得过这样的江南,很美,于是以为美就是这样,后来出名或者当官,见的几乎只有自己或者别人家后花园的假山、荷池和亭月,愈发觉得江南的美,就教给了自己的徒弟,回合多了,也就流传了下来并被公认。
平凡因久成神圣,慢慢的,一部分诗词、一大部分诗词就开始成了这么一个几乎相同的样子:文字是清秀的,题材是浪漫的,意境是朦胧的,感觉是清寒的,道具主要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些江南风物。
其中有一部分朋友认为诗就该是这个样子甚至只该这个样子了。
我从来不反对这样写诗,公平的讲,我自己也喜欢写这样的东西,包括三江有月这个名字的来历诗,大抵也是属于这个系列的。
我一直以来,反对唯此为诗,这个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反对只认为这个玩意是诗,再者是反对一个人总写这样的诗。
但似乎这个反对没什么大的效果,目前,这一类别的诗在网上日渐增加,似乎也成了一个派别,有人把这个叫作新花间派,我以为不确,就叫他江南烟月派吧。这个派别的朋友,在这一首和下一首之间,在很多首之间,心境和语言方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确实用了不同的语言。
我在一次和朋友聊天的时候,不负责的打过这么一个比方:老师问,“哪两个整数相加等于10000?”有人从1+9999到9999+1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穷举。
我佩服这样的毅力,却不赞同这样的方法。
当我敲下上面这段文字时,首先想到的是,我可能会失去一大批曾经追随我的美眉,因为她们最喜欢这个调调。
但是,有些话,只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毕竟,这个世界在不断的变化,人们见到和知道的东西在变化,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相互交流和关联,纵然是江南,也似乎不全如过去的模样了,这个江南烟月派,还应该千年一调的这样继续下去么?
当然应该有些变化和进步,这个变化和进步,在你的眼中,也在眼睛看到的东西对你脑袋里那些沟状物的触动。
我们总在说学习古人,殊不知,古人也在不断的变化和进步。
从某个角度说,在诗词这个文学体裁上,我一定程度地反对旧瓶装旧酒。
(十三)
随随便便看过前面的一些章节,有人便要叫了起来:这个三江,是个改革派。
把我吓个半死。
不信?那你就当笑个半死好了。反正读起来和本来意思都差不多。
我们这个社会,在各行各业,特别流行两个意义相近的词:改革和突破。任何事物,一旦没和这两个词相联系,就是落后、就是迂腐,不能代表先进思想。
一直以为,这是个危险的风潮。对于诗词这样,对于很多事情都这样。
更多的时候,所谓改革和突破主要是用来掩饰自己的不学无术和浅薄。
我搞不懂那些整天把改革和突破挂在嘴上的人,他们是否真的搞明白了他们所要改革和突破的那些东西的本来面目。我反对盲从经验,但更反对浮躁地否定经验,就算你准备借改革家这个头衔骗些钱粮,还是不要过于把自己当回事。
我好多次在给其他单位的人讲管理的时候,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到两个词,规范和经验。其实,这也是两个意义相近的词,往往,规范是经验积累到可以条规则的那一部分。
我个人曾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有过一点小小的所谓突破,在那套东西提出以前,我对着此前的规则苦苦地看了整整一个多月,从五体投地到若有所思再到五体投地,然后是大量的调研,终于在至今五体投地的原规则基础上整了一套更适合当前社会大规则的东西,但原理和核心骨架没动。
从某个角度说,我更愿意说我那套东西是一种略有发展的继承。
回到诗上,我们经常能读到一些名家的发言,特别是一些职业就是专门研究诗的大人物,他们没事总喜欢去一些名胜古迹开会,每次都提出相同的课题:古体诗词的大众化和古体诗词的改革。
再看看大人物提出来的改革方案,读来读去,要不就是几句雅俗的重新定义,要不就是进行格律改革,换句话说,要把那格律给废了。
这些具有前瞻意识的改革,更多情况下是把诗词这个文艺体裁和顺口溜、莲花落、二人转等广大农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体裁合并。幽默一点说,怎么看,好象他们只不过是自己作不出好诗来,只好争取让诗容易起来并且把好的标准降低到让人觉得幽默的境地。
我一直以来对所有的农民都敬重有加,也相信农民们的智商,但我不看好农民们这种幽默的能力,我肯定,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农民不会认为他们说的那些个幽默的东西能够算作好诗。他们明明喜欢顺口溜、莲花落、二人转,但却对诗这个玩意有太多的尊重和敬畏,起码比那些职业诗人更多。
由于我是农民的后代,如果不是读了几天书,现在根本就是个农民,所以,虽然我具有很强的幽默能力,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坚决反对这种幽默。
当然,我也并不是说古人的规则就那么不容侵犯,(实际上,那些规则是无数前人经验的总结),但前提是你必须是不带任何私心的去思考去发掘那些规则背后的经验,然后有所思考。就算思考点什么很好的改革方案出来,那也是思考者自己的东西,在很长的时间内或者永远当不得什么共同纲领。
(以上那一大段,改了好几回,总觉得过于严厉,有些话完全不顾及一些大人物的面子,于是似乎不那么有趣。面子的问题确实不好办,特别在我们这个一定程度靠面子过生活的民族里。不过,总体来讲,面子是相互作用的,毕竟这些年,这些诗的大人物也没给我们这些诗者以及我们喜欢的这个叫诗的玩意挣过什么面子,不给他面子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诗终究是个个性化的东西,每朝每代甚至每次动心思,写的东西都不一样,关于围棋有个千古无同局的说法,其实,何曾又有过同诗呢?换句话说,多数情况下,当你每次写下几行韵文的时候,不都是一种对自己的突破么?但它对别人并不需要有领导意义,当然,如果有些东西被人认可了,借鉴了,那是人家的问题,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
从这个角度说,诗的改革是个伪命题。
很多朋友,一辈子都怕沾上个词:传统。实际上,通常意义的传统不代表守旧。
在诗这个问题上,相对于所谓改革派,我更愿意当个守旧派。
但不代表我不去思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