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剪影
一座被考古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帝都
有人说:中国是一株古老的参天大树,在北京只能看到这株大树的树冠,在西安才能看到它埋在地下的树根。又有人说:万年历史看西安,千年变迁看北京,百年沧桑看上海,改革开放看深圳。
世上的智者甚多,能以此寥寥数语,形象而生动地勾画出西安的悠久历史及其历史地位的人,大概也称得上一位智者了。
自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建都丰镐起,先后成为十三个王朝的国都,西安写下了中国古代史上的重要篇章;强汉盛唐又在这里奏响了辉煌的乐章。千载古都的历史使西安成为闻名世界的历史文化名城,与雅典、罗马、开罗等城市一起,并称为世界四大文明古都。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漂泊四川夔州时,思念长安,在诗作《秋兴八首》(其六)中,发出了“秦中自古帝王州”之叹: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唐代末年,藩镇林立,战乱频繁。904年,藩镇朱温(赐名朱全忠)挟天子迁都洛阳,并对长安城进行大肆拆迁烧毁,使雄伟壮丽的帝王之州毁于一旦。从此,西安元气大伤,而随着时代变迁,经济重心逐渐东移,它终于沦为一个地方城市,被定位于一座东西部经济和文化交流的西北重镇。
西安的沧桑巨变,不禁令人想起了唐代大诗人李白在这里临行之际,留下的一曲千古绝唱《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当人们翻开诗人为古咸阳摄制的老照片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历史的悲壮。
万年历史看西安,西安以其悠久和苍老,已经成了——
一个被考古队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城市
一个被儿童们画得眉须皆白的城市
一个被外国人看得趣味横生的城市……
(于沙《西安,我认识你》)
然而陈列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内,从原始社会至宋元明清的各历史时期的丰富文物、汉唐时期的石刻珍品、秦汉以降的碑碣精品,一起向世人展示了古城的悠悠高龄。自古帝王州的西安,演绎为迄今犹存的雄伟的明代城墙和钟鼓楼,足以显示帝都一种舍我其谁的昂昂气派。
一泓深不可测的文海
十三个朝代,尤其是西周、秦、西汉、隋、唐五大王朝的都城经历,在使西安沉积为一座高不可及的史山的同时,也将西安挖成了一泓深不可测的文海。盛世出巨篇,大朝有杰作,沉淀在这泓文海中的各类石破天惊之作,无论是文、是经、是赋、还是诗,其数量之丰,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西安古城在载着汉唐盛世时代前行的同时,也将强汉盛唐的灿烂文化拉到了世界巅峰。
战国时代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启示和引导着秦、汉一代后人开拓新的思路,创作飨时代所需、为帝王所用的力作。正当秦始皇秣兵厉马积极为统一中国作准备之际,谋士李斯不失时宜地向他呈上了《谏逐客书》的奏议,为后世留下了一篇具有时代气息和战略观点的优秀散文。为汉初的“文景之治”作出重要贡献的政治家和文学家贾谊、晁错,以雄厚锋利的文笔,分别写出了以《过秦论》和《论贵粟疏》为代表的一系列散文,他们的作品“理既切直,辞亦通畅”,同被鲁迅誉为“西汉鸿文”。司马迁在汉王朝的出现,不啻是文史领空中响起的一声春雷。他那一部伟大的历史巨著《史记》,记述了上下三千年间的人物和史事,成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同时也是最早的一部传记文学专集。
辞赋在西汉盛行一时,汉武帝自己就是一个辞赋爱好者,当然也是一位倡导辞赋的皇帝。在他的周围,曾经聚集了一批辞赋家,董仲舒、司马相如、朱买臣、东方朔等是其中的佼佼者。与卓文君私奔家乡、当垆卖酒而留下一曲人间佳话的司马相如,是因其所作《子虚赋》为武帝所慕而被请到长安做官的,入宫后又写成了他的代表作《上林赋》。据说他为失宠的陈皇后代写的《长门赋》,委宛曲折,颇有《楚辞》之风,是一篇优美的抒情小赋。武帝之后的西汉,榜上有名的文学家是刘向和扬雄,追随司马相如文风的扬雄,留下了《羽猎赋》、《长杨赋》等作品。辞赋在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代,已几乎找不到什么名篇了,而诗人杜牧的一篇《阿房宫赋》,却又在渐趋平静的赋水中,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浪花。
唐代发生在长安文坛的一件大事,就是韩愈、柳宗元所领导的古文运动。这场古文运动的胜利,打击了风靡三百年的绮丽柔弱的文风,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传统。韩愈、柳宗元两位杰出的文学家身体力行,在一生中创作了大量体裁各异的优秀文学散文。韩愈的《师说》、《杂说》、《张中丞传后序》、《柳子厚墓志铭》等散文,均成名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三戒》亦是后人传诵之作,而他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则被视为唐代古文运动中的典范之作。
除了文和赋外,在西安这泓文海中还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物,那就是大唐法师玄奘从印度取回的佛经经籍。玄奘回国后住在长安大慈恩寺内翻译佛经,并得到唐高宗的资助,在寺内西院修建贮经的佛塔,此塔后来被名为大雁塔。大雁塔南面两侧镶嵌着两代帝王的碑文,一是唐太宗撰“唐三藏圣教序”,另一是唐高宗撰“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碑,书者则为初唐大书法家褚遂良。在另一座古塔小雁塔中,曾保存有义净大师从印度带来的佛经和佛像,他也是从长安出发到印度取经的,其间历时25年。
在悠久的中华文化中,诗歌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大唐前期进步的政治和发达的经济,促成了唐诗的空前繁荣,而这股灿烂的诗流,也辉映着点点滴滴的盛世波光。唐朝开元天宝年间,中国古典诗歌进入了最令后人振奋和自豪的“盛唐”时代,众多唐代诗人如同嫦娥奔月般地往长安走来,在长安相聚一起,风云际会,彼此唱和,群星闪耀,使长安迎来了千载一逢的历史时刻。
首开唐音诗风的“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正是在相遇长安以后,通过心照不宣地共同努力,融化了六朝以来阻碍着诗河畅流的“齐梁体”的冰封。此后随着陈子昂的到来,进一步推波助澜,唐诗之河从此就潺潺流动了。接踵而至的后起之秀,以王(维)孟(浩然)为领唱的田园山水诗派和以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纷纷在这条大河中扬帆行舟,以五彩缤纷的文采装点诗流,铸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辉煌。有这么多著名诗人来到和客居长安,就足以使长安熠熠闪光了。而当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等大家纷至沓来,一个个登上长安的舞台,舒展广袖,高歌曼舞,随口吐出的朵朵莲花,如同一股股西湖的音乐喷泉,把唐诗的夜空妆点得空前瑰丽。何况环绕长安的泾、渭之水还孕育了王昌龄、韦应物、元稹、杜牧、韦庄等唐代诗坛上的明星。这五位长安之子留下很多传世之作,特别是他们的七绝作品,成为唐诗精彩的组成部分。五位诗人携着不同的诗风,自盛唐到唐末之间先后走上诗坛,他们的诗路历程,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唐诗发展过程的缩影。
一个诗人邂逅相聚的古沙龙
客居长安的唐代诗人和名流如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韦应物、李商隐等,都曾登临大雁塔咏怀。除了络绎不绝地到雁塔礼佛赏景者外,唐代还有一批批按照惯例作雁塔之行的特殊人群,他们不是观光客,而是考取了进士的时代英才。按当时盛行的“雁塔题名”的风气,新考中的进士,先在曲江宴会,然后一起到大雁塔下题名。对于这些百里挑一的幸运儿来说,于春风得意之中,兴高采烈地汇聚于雁塔下题名留念,乃是一件锦上添花、风雅而又荣幸的事。
结伴畅游,饮吟唱和,成了当时长安诗人的一种时髦。曲江宴和乐游原春游当然是诗人们的首选,韩愈在《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一诗中,就记叙了与张籍同游曲江时的欢乐,并为白居易未能同来而感惋惜:
漠漠轻阴晚自开,晴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李白、杜甫、卢纶、刘禹锡、李频、李商隐、杜牧等人亦均在此作过唱吟。大雁塔登临和华清宫思古,是唐人们的另一所好,天宝十一年,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薛据几位诗人曾相约一同登塔,每人都写了一篇登塔之作。卢宗回、章八元、许玫、张乔、王建、张籍、张继、李贺、张祜、杜牧、李商隐等诗人,也先后在这两个长安绝胜处留下墨迹。在唐诗人中算不了名星的章八元,在塔下留有一首《题慈恩寺塔》诗,曾被元稹、白居易称道为“天下无虚士也”: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
长安城中更有一段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诗话,这是三位著名诗人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在一起饮酒听歌时发生的故事。三人在饮酒时恰遇梨园伶人唱曲宴乐,便相约以伶人演唱各人诗作的情形来定诗名高下。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首先被一个伶人所唱: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听完后,王昌龄在壁上画一横为记。接着第二个伶人开唱: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何寂寞,独是子云居。
这是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一诗的起始四句,于是他也在壁上画了一横。第三个伶人又唱起一首诗: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一听,是他的《长信秋词五首》中第三首,就在壁上又画一横。这时尚无收获的王之涣指着诸伶中一个长得最美的伶人说,这个漂亮姑娘一定会唱我的诗。说话间,这个伶人已经开始唱起来了: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出王之涣所料,美女子唱的正是他的名作《凉州词》。这一曲“旗亭画壁”的佳话,如一滴水珠折射了当年唐代诗坛的盛况。
一种令人不可理喻的尴尬
“长安米贵,欲居不易”,是白居易初到长安时,听到的一句善意的忠告。这是当时少年诗人携带自己的诗作访谒长辈诗人顾况,不知其底细的顾况拒见他时说的一句话,意指是无才者难以久居长安。而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唐朝优秀诗人,当时都曾为寻求理想而来到长安。公元796年(唐贞元十二年),年届46岁的孟郊奉母命第三次赴京科考,终于登上了进士第。放榜之日,孟郊喜不自胜,当即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快诗《登科后》。诗人一吐心中郁积多年的烦闷,扬眉吐气、得意洋洋: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然而生活了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后,众多诗人又都因为无法实现自身的价值怏怏而归。不要说章八元在用尽盘缠后不得不返回江南,就是李白、杜甫这样的大家,也都只能成为长安的匆匆过客。
在武帝统治的强汉和太宗执政的盛唐时期,时势更造就了一群可在凌烟阁上名列前茅的良臣名将。但皇帝没有将建功立业的机遇公平地分送给大批文人,使他们失去了登录凌烟阁的资格,神童诗人李贺就是其中一个。正当藩镇割据,国家多难,李贺多么渴望身带吴钩,征战沙场,收复已经失控的河南北50余州。然而在京怀才不遇,仕进之路被阻,无情的现实使李贺悲观失望,因此他在《南园十三首(其五)》一诗中颇有微词:古往今来,哪有一个书生能被封侯拜相,登上为大唐开国功臣绘像垂范的凌烟阁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长安是一个只重权贵不重才的典型,它建了那么多宫阙,就没有为骚人墨客留下一处立锥之地;它筑了那么多陵冢,就没有为英才寒士让出一席埋骨之穴。作为千载风光的帝都,长安有足够的陵阙可以展览;而作为唐诗之河的源头,长安却找不到唐代著名诗人的一抔黄土,连出生于斯地的王昌龄、韦应物、元稹、韦庄,也一个个魂落他乡,垂暮之年勉强归乡的杜牧,死后亦无墓冢留存。幸好明代有人在杜甫困居长安之地少陵原建了一座杜公祠,再加上始建于西晋永嘉年间的司马太史祠,总算在茫茫文海中矗立起两块丰碑,供后人凭吊瞻仰,多少填补了些许空白,也多少掩饰了一点尴尬。
唐朝诗人在古都长安创作了大量诗文,然而最伟大的诗篇莫过于李白和杜甫了。杜甫在长安困居10年之久,而正是这种困居状态,使他接触了人民,开始了史诗般的创作,并创作出《兵车行》等一曲曲震撼人心的悲歌。被玄宗召来朝廷而满怀期望施展才能的李白,唱的是另一种时代悲歌。京城郁郁不开怀的日子,使李白终于认识了朝廷的黑暗,果断地作出了与腐败政治决裂的决定。他在《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之诗中,就以白云喻己,透露了“白云堪卧君早归”的信息: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长安没有善待李白,也未能留住杜甫,又把“三李”中的两位后辈李贺、李商隐也毫不惋惜地逐了出去,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不过正是当时在长安的一段阅历,使李白和杜甫得以真正地读懂社会,看透朝廷。当他们轻蔑地挥一挥衣袖,举步走向海阔天空的世界之际,也就是两颗诗坛巨星升腾夜空之时。长安有愧于两位大诗人,但却造就了他们的光辉人生和伟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