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九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姐姐

玉容慵倦,清淡颜色,似乎看待天下万事万物,都懒洋洋若置身事外。何梦云凭栏临风,明明听见有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仍旧自顾出神,一朵朵挼碎手中花枝,看着它逐水流去。直至方珂兰冷笑在耳,这才转眸,微微欠身:“方师姐来了。”回头吩咐,“合欢,上茶。”

方珂兰冷冷道:“你我常日相见,何必客气。”

“话是不错,但在我这烟岚楼,方师姐可是贵客呢。”

合欢敬上茶来,方珂兰不接,盯着拈花女子,笑道:“师妹,清云事乱,你倒尽日逐花,好一番闲情逸致。”

何梦云把手中花枝向清溪中掷去,微笑不语,但觉师姐那冰寒如剑的眸子不住在她身上扫射来回,令人毛发耸然。

“怎么我说了一句,便不开心了么?好师妹,你这般得天独厚福缘深泽,往后更是后顾无忧,光明灿烂,你倒和我说说,还有什么放不开,不称意?”

何梦云道:“小妹愚拙,不能领悟姐姐深意。”

“正阳堂堂主何梦云,谁不知你过目不忘,异赋惊人,口道愚拙,是有意来气我这种蒙昧无知之人么?”

何梦云明滟的眸光在方珂兰脸上一转,微微笑道:“我懂啦,姐姐这次去京城,一定听到什么对小妹不利的言辞了。”

“你有什么不利的言辞可教人说?”

何梦云眼睑微垂,低声叹道:“唉,想当年帮主不中意她自定的婚姻,是我听从帮主命令,出面拿钱赶走她的未婚夫。这孩子,口中虽不道一语,一股怨气自然出到我身上来了。这几年我陪尽小心,看来无用。”

“嗯?”方珂兰暗自惊悚,这样的言辞果然厉害,即使锦云与之当面对质,只怕也要被这种堂皇的理由噎上一噎。

“这么说来,除了丁长老,梦云你却又多一颗眼中钉肉中刺。倒要早做盘算才是,这姑娘一来年轻犀利,二来倍受各方宠爱,你要行使做惯了的那一套可没那么容易了呢。”

“做惯了的”,方珂兰着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看着后者无语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力持镇定的神色中,微微露出几分窘迫气恼。目的达成,笑道:“告辞了。”

将出门庭,忽听何梦云幽幽地说:“你这样逼我,是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方珂兰募然回身,眸光雪亮!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坐视慧姐死!更不会旁视清云衰败!梦云,这一次,你们玩火玩得太过了!”

何梦云注视着明黄背影逐渐远去,漫天阳光之下,却是那么冰冷,胜过荒原地底结成的万年坚冰。清冷的颜色之中,缓缓浮起一缕不可捉摸的怆然微笑。

方珂兰摔门而出,胸中块垒未消,反添气堵。

隔镜湖,阵阵笑语喧哗一浪浪隔着水波荡漾过来。

凝神望去,那是藤阴学院的孩子们,成群捉伴,不亦乐乎。由于云姝大都出外,学院的孩子们便放了大假,如飞鸟出笼,日日玩耍。

欢声笑语听在耳中,分外刺心。

小妍生死未卜,旭蓝新丧养母,清云凄风苦雨,暗蕴无限危机,可对那些孩子们来说,危机意识如此淡薄。

在清云园这偌大的空间内,每一个个体都是那么微渺,明慧如慧、瑾,失落了,消遁了,也只如茫茫星夜划过流星,空教人唏嘘而已。如今为一己的存亡得失斤斤计较,白发心碎,可将来事败,怕不值一笑?

对面人影一晃,依稀是文锦云的模样,携着另一个女孩子,喁喁低语,不时侧头转瞧那女孩。那女孩秋衫纤薄,形影袅娜,方珂兰想不起是谁,她微觉奇怪,不知道锦云罕至清云,能与谁交厚。出神之际,给人从后面抓住。她大吃一惊,手上蕴满内力,正要挥出,却发现那是王晨彤,她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

王晨彤讥诮笑道:“兰姐,你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就忙成这个样儿,跟陀螺似的连轴转,我想和你说句话都不能。”

方珂兰对着她,全无对何梦云的咄咄逼人,怏怏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啦。”

王晨彤笑道:“你有意躲着我,我却也猜到几分。姐姐,你只因阿蓝怨你,赶着想要去讨好他,因此决意同我拆散一条船,去助慧姐了。我猜得对不对?”

方珂兰心头巨震,期期道:“没……没有。”

“还说没有?”王晨彤募地变色,戟指狠狠道,“我在外头帮你忙东忙西,做一夜的善后,你倒是干了些什么?我搭台,你拆台,你打量我们是唱这一场闹剧给人看笑话么?!”

方珂兰惊惧交集,忙不迭把她拉到假山后面,低声埋怨:“你怨我也罢了,何苦这么嚷将出来?这里人多口杂的,被人听了去了,怎么收拾?唉,你还没有上妆,这是怎么了?”

王晨彤冷笑:“反正你也要一拍两散了,我又怕什么?哼,也是,做妹妹的,又如何比得上亲生儿子?”

她的脸躲在假山阴影下面,一半儿阴暗,一半儿明亮,阳光在她脸上跳跃不定,渐渐幻化成点点血光。方珂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她幼年,那个半身浴血的婴儿,才出生就被血咒注定了一生不祥。

“这孩子断断养不得,否则将来毁家毁室,一概血亲,俱因她丧!”才生产的母亲抱着婴孩越室逃跑,疯狂阻止着别人来抢夺抱走她亲生孩儿,神智失常般又哭又笑。父亲只叹:“恶魔孩子,恶魔孩子!”五岁的方珂兰躲在一边,忽然见着那个襁褓婴儿,睁大眼睛对着她甜甜一笑。

这一笑,便没能忘过她是她的亲妹子。尽管后来为了她与生俱来的血咒家破人亡,尽管歹心的管家在护送姊妹俩逃跑时把幼妹抛入阴沟,她从没忘过那初生的一笑,天使般可爱。

“妹妹……”

她叹息着,呓语说出:“也许,那个不祥的血咒,是真的……”

王晨彤身躯一颤,嘴角边冷冷的笑意未逝,斜眼睨视过来,破天荒没有开口。

“纵然如此,我从跟着你走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这泼天的血光,能离我远去,我并不悔。如果注定了所有的血亲,都将死在你手里,妹妹……我情愿这一刻你就拔剑杀了我。”

王晨彤的眼神,出奇柔和,静静地说:“姐姐,这是你头一次对我提起血咒。”

“我不愿意相信……”

“但我却是从懂事起就相信的。”王晨彤打断她,“我克父克母,杀兄杀姐,害死了所有和我沾边儿的亲人。我从懂事起就相信,那是我为自己的亲人带来的无边灾厄。所以你后来找到我,我和你约法三章,不准你在人前认我。我只怕一旦认了你,总有一天,难逃血咒下的预言。姐姐,想不到今天你却拿这个话头亲自来噎我。”

她慢慢向后退去,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了。此际她未施脂粉,现出真容,甜美娇艳,却是定格在十二三岁的形容。她长不大,永远都长不大。方珂兰找到她,并以不世之秘法解去她身上的血魔之毒,可是,她的形容身量,却再也不会生长,再也不能发育。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是个长不大的怪胎,她梗着嗓门说话,以图遮掩稚气的喉音;每天精心妆扮,假装自己同别人一样也是随流光日日变老;只有身量毫无办法,费尽心机也无法再长高半分。

方珂兰看着她,即使作为与她走得最近的亲姐姐,也只是偶然看见她未曾上妆的容颜,募然惊心动魄地发现,那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容颜,竟然也已留下岁月印迹,眼角处,细纹横生,花朵般娇嫩的皮肤,竟然开始微微松弛。她不会长大,可是,她会老!她跳过了青春年华,竟然直接变老了。

“我懂得,你对我很好。你越是不肯认我,就越是关心我,在乎我。你只是在害怕而已。可是,可是……你为什么那样固执,妹子,我求求你,你收手吧!没有那个血咒!没有!你,我,原可以好好安度下半生!”

王晨彤无动于衷,嘴角诡谲笑意未失,眼神如冰结雪冻的寒冷下来:“如果注定了所有的血亲都将死在我手里,那么,……连你儿子也不例外。”

方珂兰怔怔望着她。

王晨彤撇撇嘴,她刁蛮冷酷、嗜血好杀,可眼前这个是她的姐姐,是为她不顾一切、多少年来甘苦与共的同胞姐姐,是别人把剑尖指向她的胸口,她就会毫不犹豫以身相代的亲姐姐,纵然她割绝一切世间情感,这个姐姐,她还是要的。

“姐姐,你也别着急,这一仗鹿死谁手,真还难以预料。”王晨彤脸上终于敛去不近人情的笑,低下头,淡淡地说,“我一向轻估了慧姐,也许她不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还有文锦云,好生厉害。嘿嘿,说不定这次是我死期到啦。”

“锦云?”方珂兰心中一慌,“锦云碍着你什么了?慧姐又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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