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结局)
发表于《北京文学》
我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妹妹也大学毕业,她给我写信说,她也要去南方。她说她和她的男朋友??也就是那天我见到的那个男孩子??在一家合资企业里找到了工作,我妹妹说她准备在那儿干几年,然后寻找机会出国。
我对此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我觉得我们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这就像小镇上的人们和走出小镇上的人们一样,他们都各有各的活法,都各有各的轨道,是谁也左右不了和改变不了的。于是我回信给我妹妹说,祝你的生活一切顺利如意。
这一年,我父母非要到我们部队来看我不可,于是我把他们接到高原上来住了一个月。我妈妈一到我们的营地,便哇哇哇地搂着我哭了:儿呀,你守着的,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父亲则低着头,抽着烟,什么也不说。我知道,我父亲肯定对我充满了失望,所以我对他一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他不高兴。那一个月我发现,我父亲又恢复了我小时候那样,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说几句话。他整天围着我们营区瞎转,抽着烟,眯着眼,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和我们连的领导说话,和战士们一起聊天,脸色才开始渐渐好起来。而我母亲,则成天和战士们唠家常,换指导员的话说,她这是在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不仅如此,我母亲还帮战士们洗被子,她把他们的被子拆下来,洗得干干静静之后,又帮他们缝上。我母亲很喜欢那些年轻人,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对此我也很高兴。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母亲有些叹息着对我说,在这个地方,不知道以后你是不是也会像你们连长指导员那样,连个媳妇都找不上。
我说,指导员有老婆。
我妈妈说,可是他离婚了,离婚了还叫什么老婆。
我说,妈,你都知道了。
我妈点了点头说,你们在这儿,不容易呀,孩子。
我说,你放心吧,妈,我一定要找一个你们满意的和贴心的老婆。
我妈妈说,我看不太容易,在这个地方,能打上一个老婆就不错了,还谈什么称心不称心的!
我开玩笑说,妈,你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儿媳?
我妈妈说,你说呢?
我说,是不是像当初的夏冬祺那样?
话刚说完,我看到我妈妈脸色大变,她猛地往后一晃,差点倒了下去。我慌忙扶住她说,你怎么了,妈妈?
我妈说,我头晕……
我想,该不会是缺氧吧?连忙喊通信员,想让他去找医生来。但我妈妈拦住了我说,不用了,不用找了,我还好。
我奇怪地看着我妈妈。想起刚才说的话,我突然想,我妈妈到这儿来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夏冬祺,而我,怕惹我父亲不高兴,所以也居然从来没有问起过她!
于是我试探着问,妈,夏冬祺现在怎么样了?
我妈妈又是脸色一变说,不提这个孩子了。
我父亲听后点上一支烟走了出去。我越发好奇了,急切地问,妈,夏冬祺到底怎么样了?
我妈缓缓地低下头来,过了好久才轻轻地说,她…她…她死了……
我大吃一惊,抓住了我妈妈的手问,她到底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她……她后来不知怎么的……染上了毒瘾……吸毒过多死了……
听了这句话,我觉得我妈妈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小到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于是,我的头部猛的一阵绞痛,我看着我妈妈,傻眼了……
父母走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出来了,无风无雪,这是高原上难得的好天气。吃过早饭后,团里的车来了,我父母准备先乘座那辆吉普车到团部,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到火车站去倒车。连长对我说,你今天休息一天,去送送你父母吧。我说好。
要走时,全连的官兵在操场上列成整齐的队伍,欢送我的父母,我妈妈一个又一个地握住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战士的手,热泪止不住地长流。战士们抱着我妈哭了。我看到我妈的白发飘起来,心里也一阵阵地发酸。于是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妈妈还有那里和战士们说了许久,最后才极不情愿地走上车来。车开动了,终于,营地在我们身后远起来,我妈妈看到有的战士跟在车后小跑起来,他们的头上是不断地挥舞在空中的手,我妈妈便轻声地哭起来了。那是一些挥舞在空中的年轻的手,深谙高原气候的我知道,那些年轻的手,在恶魔般的天气中,也许有一天就有再也挥不起来的了……于是我的心头涌过了一丝悲壮。我妈妈看到营地越来越远,她竟然开始大声地哭起来了。
我说,别哭了,妈。
我妈妈不说话。她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茫茫的戈壁滩,看上去远远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没有一个尽头。我知道我妈妈想的是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毕业时到高原上来,她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只是打电话告诉我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以大的为主吧,我们遵从你的选择。我理解我妈妈,从小镇上出来,我妈妈能够做到这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一路上,我妈妈很少说话,但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在哪个地方藏着,没准一句话就可以全部牵引出来。所以,我说话也小心翼翼的。倒是在营区里很少和我说话的父亲,现在话多了起来。这些天,他的气色尽管不是太好,但脸色好看多了。我父亲说,那些娃儿们小,你一定要照顾他们,不要随便打骂。
我说啊。
我父亲又说,你们连长人好,脾气大,你不要和他吵架,人家是你的领导。
我又说啊。
你们连长和指导员现在都是单身一人,日子也过得挺栖惶的,看我们回去,能不能让你妈给他们物色一个。
那太好了。
要注意身体,这地方不养人,要爱护自己。
嗯。
你们应该在你们的营区里多栽一些树。
栽过,栽不活。
那也得试验试验,也许能成功……
我们试试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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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起来便没完没了,但句句入耳。最后我忍不住问,爸,你不怪我到这个地方来了?
我父亲说,不怪是假的。但来了之后,我才发现你们真不容易,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那些可爱的孩子,他们那么小,就在这里守着这片土地,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垂下头来,不敢看我父母脸上的表情。车子,就这样在戈壁滩上跑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团部。团里的首长对我妈妈说,感谢你们为部队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为我们输送了一个好人才呀!
我父亲脸上洋溢着兴奋,但我母亲平静地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首长,我们做得还不够呀,还很不够……
我父母在团部住了一天后,终于登上了长途汽车,我和团里的参谋去送他们,在车要开动时,我母亲表现得非常坚强,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是我父亲却老泪纵横了,在他那饱经了生活风霜的脸上,挂满了晶莹而又洁白的泪珠,上了车,我母亲把身子转了过去,根本不看站在车窗外的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直到车要动时,我喊了一声妈,她才回过头来,我明显看到,她的眼圈红了。我说,妈,你们多保重。我妈妈听了这句话,泪水猛然间夺眶而出,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嗡嗡嗡地大哭起来,我对司机使了一个眼色,他点了点头,一挂档,车子便像离弦的箭,一下子便窜出了老远……很快,我小镇上最亲近也最牵挂的人,随同车子消失在戈壁滩的远处,看上去,他们就像是天边上的一个小小的园点……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起来了……
其时,我在高原上当排长的时间,正好一年又八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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