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的镜中自舞 ——重读阿尔都塞《论青年马克思》

阿尔都塞的镜中自舞

——重读阿尔都塞《论青年马克思》

研究思想家的态度大凡有两种,且这两种态度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立场。第一种态度是客体化的态度,在一种客观尊重思想家的名义下,将思想家的思想直接作为研究对象。这种态度仿佛将那已化作历史烟尘的思想的尸体置于冰冷的手术台上进行解剖,于是,思想家的思想以形式的方式保存下来,思想家却从研究者手中思想的空壳中滑落了,思想被人为地固定了一个与完全相异的历史情境的十字架上仅供思想史的游客们玩赏。相反另一种态度,不是将思想家的思想作为自己研究的装饰品,而是秉承了一种柏拉图以降就存在的一种理念,理论思想是一种生命存在,与古希腊理念论不同的是,这种对待思想家的态度不是在虚无缥缈的云中世界抽象地谈论理论思想,而是将思想连同它的思想家本身及其历史情境一起当作活的生命力来考察。显然,阿尔都塞便是这样一位思想家,无论是他对黑格尔的研究还是对马克思的研究,阿尔都塞并不是抽空所研究的思想家的具体内容,并将自己的抽象灵魂附着于其上,正如阿尔都塞早年提出研究黑格尔,摆脱传统思想桎梏的唯一方法是:“通过深入到真理的内容之中,通过深入到实存之中并与它一起成长。”[1](P26)这样,黑格尔与马克思不再是阿尔都塞手术台上的尸体,而确确实实杯“当作一个'主体’来看待”。当我们走近阿尔都塞时,或许阿尔都塞也并不希望后人粗暴地将其变成理论的空壳,而是希望我们真正伴随他一起,成为他自己灵魂之舞的一分子。

阿尔都塞已经远去,但他的灵魂的声音却并未停止。正如德里达在阿尔都塞葬礼上的致辞中说:“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路易听不到我说话,他只能在我的内心——我们的内心听到我的声音(无论如何,我们只能从自己内心的那个地方出发,在那里和另一个人,另一个终有一死的人的声音产生共鸣)。而且我知道,在我们心里,他的声音还在坚持说我并没有假装跟他说话。”[2](P512)但这种声音并不是显白的,它深深蕴藏在阿尔都塞留给我们那些空无的文字的掩埋之下, 换句话说,我们试图在此接近阿尔都塞并非一帆风顺,而是要穿越阿尔都塞为我们精心设置的重重迷障,解开一道道扑朔迷离的迷题,最终看见那个仍在灵魂深处舞动着的阿尔都塞。

阿尔都塞一生著述颇丰,但最具代表性是1965年出版的《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这两部著作现已都有了中文版,尤其是2006年商务印书馆再版了顾良翻译的《保卫马克思》,使得我们有幸再一次走近阿尔都塞,,隔着面纱欣赏阿尔都塞的灵韵。另一方面,阿尔都塞研究虽然早已成为国内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显学,但阿尔都塞在今天仍然被简单看作几个枯燥命题,如问题式(顾良翻译的《保卫马克思》中译作“总问题”,李其庆、冯文光翻译的《读〈资本论〉》中译作“总问题领域”,本文认为张一兵在《问题式、症候式阅读与意识形态》中“问题式”的表达更符合阿尔都塞的原意,故沿用此表达)、多元决定、认识论断裂、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等等。这些将阿尔都塞灵韵抽空为形式命题的研究与其说是阿尔都塞的悲剧,不如说是在表面上繁盛的阿尔都塞研究下的自我贫乏,如同简单用“物质决定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等抽象公式来概括马克思一样。故而,阿尔都塞研究表面上的热和实质上的冷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我们不能理解阿尔都塞及其时代具体性的时候,阿尔都塞并不会主动向我们呈现出来。我们如今对阿尔都塞研究大多成为一些抽象的摆设,这无疑是对阿尔都塞问题式、症候式阅读的一个莫大的讽刺。

理解阿尔都塞既是一个方法问题,也是一个途径问题。从方法角度而言,用阿尔都塞自己的方法——即症候式阅读法来解读阿尔都塞是最合适不过的方法。阿尔都塞自己解释症候式阅读,“就是在同一运动中,把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解释出来并且实质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3](P21)简而言之,症候式阅读是读出作者言而未述的东西,即读出在文本本身之中隐匿的另一个文本,相比那个显性的白纸黑字的文本,隐匿的症候的文本更靠近作者本人,显性文本是森林,症候文本就是隐匿在森林之中的深渊,阿尔都塞正是通过症候式阅读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灵魂的深渊之中。张一兵先生的《回到马克思》可以看作对阿尔都塞症候式阅读的回应,用张一兵先生自己的话说:“我们不能满足字面上的阅读,哪怕是仔细的阅读,我们应该进行'真正的批判性的阅读’。”[4](P89)在阅读的途径选择方面,《保卫马克思》与《读〈资本论〉》无疑是从文本学解读阿尔都塞的最好文本,但是细细的研磨文本是一项纷繁复杂的工作,一方面,从总体的症候式解读已经与国内一些研究,尤其是与张一兵先生的研究重复,另一方面,狭小的篇幅也无助于展开这样复杂的文本解读研究,因而在切入阿尔都塞的途径中,只能从一个小口慢慢进入,仿佛现代医学上的微创手术,进入的是小孔,解决的却是大问题。

《保卫马克思》是阿尔都塞的成名之作,同时也宣告了一个科学的文本学的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的诞生。在理论意义上,《保卫马克思》可堪比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显然,阿尔都塞试图在《保卫马克思》中,以铿锵有力的字眼捍卫马克思的科学性,并抵御着人本主义意识形态对马克思主义的侵袭。同时,阿尔都塞是一个真正面对马克思文本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之一,这里面真正面对的涵义并不是像一些自诩为正统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将马克思的著作(连同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当作至理圣言,除了将马克思请进神龛之外,文本被高度的“圣经”化。阿尔都塞的解读并非纯正的文本学解读,即并非从纯粹语义学角度的咬文嚼字(这是一些笨拙的分析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干的蠢事),而是从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读解除马克思的真实所思、所想、所为。正如阿尔都塞正确认识这样一个事实:“马克思既没有生下来就要当思想家,也没有选择在德国的历史都集中于大学教育这样的意识形态世界中进行思考。”[5](P50)似乎历史上一生下来就在思想上拯救人类的只有耶稣(这个耶稣的真实性也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样马克思也会有其不成熟的阶段,马克思著作中的每一句话绝非是字字珠玑,马克思是一个真实生活中的人,而非圣徒。在真实的马克思从历史上出现的时候,语义学解读马克思的模式也就此枯萎了。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另一个作战的对象显然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这种肇始于卢卡奇的思潮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中一路狂飚,在法国变成了萨特式的马克思主义,即便是在正统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的苏联和东欧,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极有市场。在后斯大林时代的苏联,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已经渐渐开始质疑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而南斯拉夫的实践派、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学派、波兰的沙夫等人也纷纷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旗帜下高举人道主义的大旗。一时间,人道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中最流行的话语体系。然而,阿尔都塞并未随波逐流,而是谨慎与这种马克思主义中的人道主义思潮保持了距离。亦即人道主义或者说对青年马克思的人学解释一概被阿尔都塞打入了意识形态的樊笼,而与真正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形成了断裂。阿尔都塞的理论主旨正是以后者来反对前者,换句话说,阿尔都塞试图将科学的马克思从人道主义的意识形态解放出来,让马克思自己在文本中站立起来说话。

《保卫马克思》总共由七篇不同的文章组成,这些文章大多发表于1960-1965年间的法国共产党的杂志上,这些文章大多具有论战的目的,在这些论文中,比较有份量的是《论青年马克思》、《矛盾与多元决定》、《关于唯物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其中以《论青年马克思》的主题最为鲜明,其中阿尔都塞的几个主题,如“问题式”、“科学与意识形态”、“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的断裂”在这篇文章中都有直接的反映,因此,详细从文本学角度解读《论青年马克思》是进入阿尔都塞的一个理想的入口。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阿尔都塞看来,这些文章是“一些明显需要修正的哲学论文”。(阿尔都塞之所以说其是哲学的,表明其文章还受到某些意识形态的影响,因为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严格区分了“哲学”和“科学”,在表明其带有哲学性时,必然意味着阿尔都塞对这篇文章中的科学性不甚满意)[5](P207)阿尔都塞对与这篇《论青年马克思》的不满也可以从《保卫马克思》出版序言中体现出来:“《论青年马克思》一文还带着正在消亡中的批判哲学的神话色彩。”[5](P13)有了阿尔都塞的这句提醒,我们从《论青年马克思》出发时更得小心翼翼,去逐一触摸阿尔都塞为我们制造的重重幻境(这里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创造)。

《论青年马克思》这篇文本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篇文章中究竟为我们提出了什么问题。在进入这个问题之前,必须搞清楚这篇文章写作的直接背景,这在《论青年马克思》开篇,阿尔都塞已经清楚地为我们点明写作的直接目的:

“《国际研究》杂志向我们介绍了外国马克思主义者研究'青年马克思’的十一篇论文。其中有陶里亚蒂的一篇(业已在1954年发表过的旧作),苏联的五篇(其中三篇是由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研究人员撰写的),民主德国的四篇和波兰的一篇。人们曾以为,关于青年马克思的研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禁脔,这部论文集及其作者引言表明,在研究青年马克思这个任务面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此不再是单枪匹马了。

在阅读这种饶有兴味但水平不一的集子的时候,我想借此机会探讨几个问题,消除某些混乱,并澄清几个现实。”[5](P34-35)

从这样一段简短的前言中,可以做出以下几个推论:

(1)阿尔都塞的这篇《论青年马克思》并非一部直接对自己理论观点进行正面阐述的著作,他的作品风格更近似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是说,阿尔都塞是从批判哲学的视角展开的。

(2)《论青年马克思》是一篇非计划内的著作,因此,在有些概念的组织与论证上远不及《读〈资本论〉》中的论述,尽管在文章中提及了“问题式”、“认识论断裂”等主要思想,但对其论证说明却是在哲学而非阿尔都塞认定的科学意义上进行的。

(3)阿尔都塞在看了《国际研究》的十一篇研究“青年马克思”的文章之后,觉得有话不得不说。这篇《论青年马克思》决不能视为对当时青年马克思研究的附和和简单评判,亦即,阿尔都塞必须借助这样一篇文章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从而与这些“青年马克思”研究划清界限。更进一步而言,表明立场与划清界限也并非阿尔都塞写作的最根本的动机。阿尔都塞声明这是一场“政治辩论”,是一场在理论领域中的战斗。然而,在这场战斗中,阿尔都塞对于《国际研究》中“青年马克思”研究的表现不甚满意,一个长期蛰伏于书案前的教授终于忍不住要披挂上阵,亲临这场“战斗”,并试图在其间能取得一场奠基性的胜利。

明确了阿尔都塞的写作意图,内容也就清晰了许多。但仍存在一个问题,即阅读有两个文本,一个是显性的既定文本,它直接以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另一个是隐性的症候文本,它以症候的形式隐匿其中,在触及症候文本之前,必须从根本上阐释清楚显性的既定文本。阿尔都塞的《论青年马克思》从政治、理论、历史三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政治方面

显然这个方面是阿尔都塞的直接动机,青年马克思问题之所以成为焦点,是因为人们从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读出了一个与《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中不同的青年马克思,这个青年马克思是“伦理学”的马克思,西方一些马克思的研究者正试图用这种伦理学的青年马克思掩盖科学的成年马克思的光泽,在一些大声疾呼“回到青年马克思”的口号中,成年马克思几乎遭到彻底地质疑。青年马克思被看作马克思的唯一正确的解释,而那个看起来笨拙不堪的老年马克思正被这些研究者们扔到历史的故纸堆中。阿尔都塞声明这无疑是对马克思的一场“政治攻击”,更确切的说,“这是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这一战场上,受到的一场突然袭击”,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主义者只能“仓促上阵”。显然,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现进行的无力的抵抗表示出不满,“在目前的防御中,他们的临时应付、笨拙、混乱乃至缺乏信心,也都说明他们还措手不及。”[5](P37)更根本的不满在于,马克思主义者在应对这场挑战中并没有真正严肃对待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与著作,而是担心否定了青年马克思就会失去整体的马克思(讽刺的是,国内某些学者仍然打着“回到整体马克思”重复着阿尔都塞所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笨拙的舞蹈,这种所谓的“整体马克思”除了是作者本人主观臆想之外,什么也不是)[6](P3)这样背着青年马克思的巨大包袱“保卫马克思”只能在对方理论猛攻下节节败退,阿尔都塞认识到,只有站出来为马克思主义者卸下青年马克思这个沉重的包袱,“保卫马克思”才是可能的,《论青年马克思》的政治问题可以简化为这样一个命题,“论青年马克思”即“保卫马克思”,这无疑也体现了《论青年马克思》一篇在全书中的地位。

(二)理论问题

阿尔都塞的枪终于上了膛,而他的第一颗子弹并不是送给了对方,而是直接献给了《国际研究》中的“保卫马克思”的“自己人”。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主义者笨拙防御的根本问题出在理论上将青年马克思和成年马克思看成一个连贯的总体,而且青年马克思中似乎已经诞生了一些合理的唯物主义的成分。但摆在马克思主义者面前的突出问题是如何解释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在内容中的矛盾。笨拙的马克思主义只能借助青年马克思中已经蕴含了唯物主义的萌芽,但尚不成熟作为幌子,然而,青年马克思却正在行径到成年马克思的途中,青年马克思是一种向着成年马克思的“未来完成式”。针对“未来完成式”的粗陋的论断,阿尔都塞进行了以下几个批评:

1、“未来完成式”的论断首先预设了一个前提:即“分析性前提”,“任何理论体系,任何思想结构都能还原为各自的组成部分”。[5](P41)阿尔都塞由于早年受到天主教和黑格尔研究的影响,他拒不把理论看作僵硬的客体,很明显,在阿尔都塞那里,理论是有生命的。这样,作为一个有生命力的理论体系,决不能像死尸一样随便切割与分析,正如一双灵巧的小手从活人身上切割下来便不再是一双灵巧的小手,因为它丧失了生命力,成为一种可以客体化的对象。真正的理论亦是如此,当我们以分析的方法,直接具有了生命力的理论,将其客体化为若干个理论的组成部分时,理论的内在灵魂也会消失。当我们声称青年马克思甚至费尔巴哈那里都存在唯物主义的成分,甚至直接断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以及黑格尔的理论本质是连贯一致的时,青年马克思被我们轻易拆分为唯物主义成分和唯心主义成分,理论的整体性也随之丧失了。阿尔都塞毫不讳言,“唯心主义成分就是唯心主义成分,唯物主义成分就是唯物主义成分,把两种成分在一篇文章里结合成一个生动和现实的整体,谁能够去断定它们究竟其存在什么意义?”[5](P44-45)在阿尔都塞看来,这样两相抵触地嫁接只能造出那种非驴非马的四不象来,而根本不会产生具有生动性的活的理论整体。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阿尔都塞内在舞动的第一个旋律,即理论的整体性是理论的生命,在没有整体性的地方,理论的生命也会随之丧失,于是阿尔都塞指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现实生活和有生命力的批判,永远不能避开的问题。”[5](P45)这无疑与阿尔都塞早年在其黑格尔研究中提出将理论作为“主体,显现为一个总体性的整体”[1](P27)之间具有高度的互文性。

2、阿尔都塞进一步批评了“未来完成式”论断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错误,“未来完成式”设定了一个“历史的秘密法庭”,而对理论的肢解与分析都是由这个“秘密法庭”做出的裁决。如《国际研究》中的十一个法官之一的尼·拉宾铿锵有力地宣读着他的审判:“在《莱茵报》的文章里,只是自发地出现一些唯物主义的成分,而1843年手稿则不同,它证明了马克思自觉地向唯物主义转变。”雅恩法官也宣判道:“《1844年手稿》虽然还包括一系列抽象的成分,却已标志着科学社会主义的诞生。”[5](P44)这些可笑的宣判源于这样一个理念,他们拿着成年马克思的光线去照耀青年马克思乃至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的内容,光线能照到的地方成为他们心目中科学唯物主义的成分,阴暗之处自然沦为抽象形而上学的怪影,这个光线不是他们的光源,应是他们心中裁剪以往一切材料的剪刀,同时也成为肢解各种理论的普罗克罗斯忒斯之床。这样的闹剧无疑就像质问古代人为何不用电灯一样荒谬,我们似乎在这里读到阿多诺批判的那个隐性的同质性逻辑,未来完成式以一种对于青年马克思来说并不存在的标准进行审判,结果只能是青年马克思被粗暴地强行纳入到成年马克思的体系之中,成年马克思成为青年马克思命中注定的终点。阿尔都塞说这种认识仿佛“迎接一个赛跑运动员那样,事先在终点等他,以便他一到终点就给他披上斗篷。”[5](P58)这种事先诸葛亮的马克思主义者并不能真正理解,青年马克思并没有真正确定未来的理论走向会是怎样,就像我们不太可能预测明天我们会想些什么一样。“未来完成式”是将自己作为审判席的神,替前人作着未卜先知的决断,但对于他们自己,却在他们的视野之外。正如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7](P78)

3、阿尔都塞认为“未来完成式”论断的前面两个错误的根源均在于他们将观念而不是具体社会结构看作历史发展的动力,在表面上的唯物主义者实质上都变成了抽象的观念论者,他们的历史观无非是一种观念的自我意识的历史。于是,一个荒谬的结局出现了,在这些马克思主义者试图保卫青年马克思的地方,损失的不仅是青年马克思的阵地,同时成年马克思的阵地也失守了。成年马克思被他们当作抽象的教条和枯乏的唯物主义来对待,真正成年马克思的具体性和生命力也成为他们历史审判祭坛上的牺牲品,在丧失了一切内容之后,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只剩下“马克思主义”的空无的躯壳,他们到处抬着这个抽象的躯壳,在历史中为已经被他们从内部杀死的马克思招魂,但招来的不是马克思,而是化装成马克思的黑格尔。黑格尔的魑魅告诉他们挖掉现实的根基,将观念的朽木连成一线,并告诉他们这就是历史的森林。拉宾相信了这个神话,建立起青年马克思到成年马克思云一样的“发展趋势”。阿尔都塞批判道:“这是把对问题的本身的抽象拿来当作问题的答案”[5](P47),是一种抽象的同义反复。拉宾抓住了观念的枝干,而忘却了现实之根,于是由青年马克思向老年马克思的趋向仅仅只是观念上的趋向,拉宾看不出白垩纪的恐龙在今天大型哺乳动物的区别,只将它看作表面上的进化史。同样,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的具体社会环境在本质上截然不同,而这一点被拉宾人为地抹煞了。因此阿尔都塞辛辣地指出:“应该指出,拉宾的体系是黑格尔的体系。”[5](P48)

这里我们已经触及了阿尔都塞的一个核心概念——问题式。在阿尔都塞看来,将成年马克思与青年马克思,以及费尔巴哈乃至黑格尔的理论区分开来的正是这个问题式。在黑格尔式的解读那里,历史是一种含糊的整体,这个整体在阿尔都塞看来,无非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整体,是一种不分彼此被抽空了生命力的抽象整体,那么思想发展的真正根基在于何处?阿尔都塞指出为了解思想真正的根源,必须在方法上“对这一意识形态环境的本质和结构具有真正的认识。”[5](P51)一个思想家只能在其所处的时代中出现,这并不是说明思想本身的思维能力的限制,而是具体的历史社会结构限定了思维的可能性本身。因此,研究一个思想不去理会其所处的历史时代以及思想家的具体生活背景,思想的现实性只能是一纸空谈。那些仓促应战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谬见的真正根源正在于此,具体社会现实被他们彻底忘却了。阿尔都塞的问题式概念正好弥补了这一缺陷,用问题式概念“去思考某个特定思想整体(这个思想直接以一个整体而出现,它明确地或不明确地被人们作为一个整体或一个'总体化’动机而'体验’)我们就能够说出联结思想各成分的典型的系统结构,并进一步发现该思想整体具有的特定内容,我们就能够通过这特定内容领会该思想各'成分’的含义,并把该思想通当时历史环境留给思想家或向思想家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5](P53-54)阿尔都塞认为问题式具有根本的性质,问题式的概念在“思想内部揭示了由该思想的各个论题组成的一个客观的内在联系体系,也就是决定该思想对问题作何答复的问题体系。”[5](P54)这样,问题式成为产生思想与理论生产的总的前提,只有在一定的问题式的框架下,一个理论问题才能被合理的思考,换句话说,如果一个问题式被改变了,自然也意味着一个理论会随之发生根本性转变。

在问题式概念的帮助下,阿尔都塞直接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即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之间是在不同的问题式下说话,两者间根本不存在连贯性,毋宁是一种“理论上的断裂”,相对于成年马克思的理论而言,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不是不成熟的,甚至并非是萌芽,而在根本上是另一种完全异质的理论。正如马克思主义与青年黑格尔派之间完全的异质性。阿尔都塞否认马克思决不简单是黑格尔的理论的“颠倒”,这种“颠倒”只是一种幻觉,当马克思指出将黑格尔的倒立行走更正为直立行走,在某些人那里被简单地堪称是一种逻辑倒置,而非彻底的理论创新。他们只看到黑格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并声称圈内的东西相对圈外的东西而言是优越的,而马克思决不是简单将黑格尔的圈内改成圈外,而是从根本上抹去这个意识形态之圈。而这个隐含的意识形态之圈正是阿尔都塞试图从症候式阅读解读出来的问题式。很明显,青年马克思还深深处于费尔巴哈的影响之下,而费尔巴哈只是在表面上与黑格尔决裂,在内在的问题式上,费尔巴哈与黑格尔还穿着一条裤子。青年马克思深深受到费尔巴哈那“类的人本主义”伦理学的影响,并在《1844年手稿》自觉地用这种问题式去分析经济学与黑格尔哲学,因此“青年马克思只是一个用伦理学总问题去理解人类历史的费尔巴哈派的先进分子。”[5](P29)与此相反,成年马克思与这种带有浓厚意识形态的人本主义马克思进行决裂,这种决裂开始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正像青年阿尔都塞指出:“康德的被认识就意味着黑格尔的诞生。”[1](P48)同样,马克思在批判中真正科学认识费尔巴哈的时候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马克思的诞生。因此,阿尔都塞设定了一个前马克思主义的青年马克思的状态,这个青年马克思是一种完全从旧的问题式谈论问题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同后来真正立足于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不可同日而语。

(三)历史问题

在批判了“观念化”的青年马克思研究之后,阿尔都塞必须让理论取出自身的魔法,让遮蔽我们双眼的迷雾散去,在真正历史的具体中重新看到马克思理论的成长历程,也是对理论的历史现象学还原(这种历史现象学还原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正好处于对立之中,胡塞尔试图悬搁此时此地的具体以得到纯粹现象学观念,而阿尔都塞悬搁的恰恰是观念,以恢复现象的具体),这种历史现象学的还原是阿尔都塞研究方法最为显著的方法之一。

阿尔都塞的历史现象学还原方法需要还原的有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历史中具体的个人,其二是真实的历史(阿尔都塞认为在那些看不到马克思发展历程中的“认识论断裂”的研究正是在研究上将这二者付之阙如)。对于前者,阿尔都塞认为梅林与奥古斯特·科尔纽已经为这项研究提供了“莱茵河畔的一名资产阶级子弟怎样变成了铁路时代的欧洲工人运动的理论家和领袖”,“这项研究将不仅使我们懂得马克思的心理,而且使我们了解真实的历史,了解马克思本人对真实历史的直接认识”。[5](P59)也就是说,马克思从根本上不是单纯以颠倒黑格尔的体系作为自己写作的根本目的,更不会以创建一种理论体系来孤芳自赏,这种目的毋宁是马克思参与现实政治与经济斗争的激情,而所谓的理论写作只是为了现实革命的理论需要的写作,这种写作可以用奥斯汀的一个词语来形容——“以言行事”。

对于德国的具体历史画卷,阿尔都塞归纳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世界无可比拟地是最高意识形态压迫的世界,也就是离世界历史最远的世界,是欧洲各意识形态中受神秘主义和异化影响最深的世界。”[5](P62-63)与英国的经济市民社会和法国的政治激情不同的是,德国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们的文化意识形态,而德国过于强大的意识形态正好反映了德国具体历史的贫乏与落后。这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无疑会对人产生根深蒂固的影响,也难怪德国人是最容易产生“乡愁”感的国度。马克思的偶然性在“他诞生时被包裹在一块巨大意识形态的襁褓之中,而他成功地从这块沉重的襁褓中解脱了出来。”[5](P63)青年马克思是深深地处于襁褓之中的马克思,而这块襁褓的真实地基不再德国,蕴含的是英国的经济现实和法国的政治现实,至于德国的现实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显性意识之外,而成年马克思真正从“神话退回到现实”,从而“通过对德国现实的逐步发现而有所发展”[5](P70)。最终马克思“放弃了用德国的神话去解释外国的现实”,在真正历史的地平线重新眺望。可惜的是,阿尔都塞并没有真正解读到马克思实现这一思想蜕变的基石,换句话说,阿尔都塞仍然中了自己症候的魔咒,在一片幻想的神话中设想着马克思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裂变。

在欣赏完一个外在的阿尔都塞的理论舞蹈之后,必须要请另外一个阿尔都塞登场,即作为症候的阿尔都塞的登场。实际上,症候的阿尔都塞与那个外在的阿尔都塞是不可分的,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整体的“一”,在先前的理论表演中,那个隐含的阿尔都塞一直如影随形,我们虽然看了它,但是却没有看到它。用胡塞尔的话说,它没有被充分的“课题化”。如何使这个视觉无意识中的阿尔都塞成为我们凝视的对象,阿尔都塞告诉我们,应该“用没有相应的问题的回答这一悖论所包含的看不见的总问题来衡量他开始就看见的总问题”[3](P21)。这样,我们就会看见“在内在方面新戏剧中的旧概念顽强填补的空缺”,一旦这种空缺被揭示出来,新的知识就被生产出来,症候式阅读正是去聆听这种“空无”的声音。

究竟什么是阿尔都塞理论中空无的声音?我们可以从阿尔都塞一个最显露直白的表达中去察看那隐匿的症候阿尔都塞的影子。阿尔都塞在《论青年马克思》中一个显性的逻辑是,“在马克思著作中,确确实实有一个'认识论断裂’”,而“《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这个断裂的前岸。”[5](P15)这个断裂显然是指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之间的断裂,而青年马克思是人本主义伦理学意识形态下的哲学思考,而成年马克思才是立足于具体现实的科学的马克思。现在的问题是,阿尔都塞何以如此彻底认为在两个马克思之间存在断裂,甚至一丝丝连续性的可能都被阿尔都塞强硬地否定掉了。这种坚决断裂的态度在《论青年马克思》中十分清晰,但是却未被“课题化”,阿尔都塞自己也未对这一断裂做出合理的解释,换句话说,“断裂”在阿尔都塞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前提。

如果仅仅将这种对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的“断裂” 的指认看作是阿尔都塞的空泛的玄想,或者说,阿尔都塞只是在书斋中形式地思考这样一个文本问题,这样的结论对于今天而言,已无太多实在意义。很难想象,一种空乏的抽象理论,仅仅依赖思想家一阵拍脑袋的突发奇想便能形成一种有着重大意义的科学理论。当我们将“断裂说”以贴标签的形式贴在阿尔都塞这个“空无”的符号上的时候,阿尔都塞却偏偏离我们最远,因为那个跳着优雅理论舞蹈的阿尔都塞被我们人为定格在一个瞬间中,作为一种凝固化的形象成为我们的客体。阿尔都塞的如此命运竟与阿尔都塞批判下的对马克思研究中的马克思的命运如此相似,在这里,我们如何使这个被凝固化的阿尔都塞的形象重新充满活力,用阿尔都塞自己的话说:“使具体的人和真实历史”出场,理论才能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因此,在阿尔都塞的文本之外,阿尔都塞本人的活动以及其理论研究线索将成为理解埋藏在文本深处的症候的阿尔都塞的关键。

阿尔都塞虽师出名门,但真正使其名声大噪还源于1956年出版的《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众所周知,这两个文本是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科学马克思主义的阿尔都塞诞生的标志。但作为《保卫马克思》之前的阿尔都塞却长期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中,似乎这样一个科学解读马克思文本的阿尔都塞从天而降。问题的中心在于,此前执著于书斋中文本解读的阿尔都塞何以会在六十年代突然站出来以公开的形式“保卫马克思”,或者说,“保卫马克思”究竟保卫马克思主义中的什么?一个明显的历史背景是在斯大林之后的苏联理论界以及一批东欧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以反对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特别以反经济决定论为名而高扬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尤其是举着青年马克思的大旗。这与长期处于边缘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一拍即合,形成马克思主义发展中的一种新的理论势力(对其批判是《论青年马克思》中一条明线)。留给阿尔都塞的问题是, 在否认了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后是否一定意味着一定向人道主义的马克思的复归?对于阿尔都塞而言,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真实的情况是在斯大林主义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并没有真正反思过马克思主义,只是对之做出了一个简单的颠倒,以为这样颠倒就可以回到真正的马克思,正如他们认为马克思不过是将倒立行走的黑格尔颠倒为直立行走一样。阿尔都塞认为这样的颠倒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表面上的颠倒实质上没有真正脱离旧的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对旧意识形态的真正摆脱必须立足于“认识论的断裂”,在一个全新科学框架中思考。这样阿尔都塞的“断裂”指向了一个明显的症候,即科学马克思同青年马克思的断裂,在本质上是阿尔都塞科学的方法论既同斯大林体制下的教条主义,又同以修正为名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断裂”开来。“认识论断裂”在这里直接表现为阿尔都塞之所以“保卫马克思”的旨要所在。

这里明显触及了阿尔都塞内心深处的一块伤疤,在他将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包括青年马克思本身的批判为未能摆脱黑格尔问题式的背后,隐藏着阿尔都塞自己的身影。在《论青年马克思》中,阿尔都塞批判拉宾的辩证法不过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它“只是通过它所研究的对象重现认识自己,它永远不能离开自己,他所要研究的发展,归根结蒂是研究自己在自己内部的发展。”[5](P46)阿尔都塞显然是从批判的角度否认了观念从自身内部发展出全部事实的可能性,这种观念的发展出了自我陶醉外,什么也不是。然而,同样是在阿尔都塞的文本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表述:“把自身交付给内容的必然性,同时也意味着把其自身交给必然性本身,它在内容的产生过程中见证了自身的诞生。”[1](P 69)这是阿尔都塞早年完成的高等研究资格论文《论黑格尔思想中的内容概念》中的表达,与《保卫马克思》中相对应的是,这里出现的阿尔都塞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批判,而是一种含情脉脉地同黑格尔的媾和(更明确地讲,是同伊波立特法国式的黑格尔的解读的媾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往往只凝视了《保卫马克思》之后的阿尔都塞,而此前的阿尔都塞的思想被人为地屏蔽掉了。更进一步地看,与其说后者被阿尔都塞的阅读者粗心的遗忘,不如说是阿尔都塞自身对此前自己的那段沉浸于黑格尔式的迷宫中自娱自乐的形象刻意地遮掩,张一兵先生的评价鞭辟入里,“阿尔都塞长袖善舞,成功地遮蔽了自己的前期思想,使这个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大师在世人的眼中仿佛从天而降,来无源,去无踪。”[8](P340)也就是说,阿尔都塞在坚决宣称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的断裂之时,不仅是同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划清界限,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历史的清算。他挥手告别了那个曾经沉迷于黑格尔之中的懵懂的青年阿尔都塞,并用《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的黄土亲自掩埋了那黑格尔式的阿尔都塞,甚至不让其露出一丝丝痕迹。正如阿尔都塞所说:“人不应当公开发表自己的手稿,也就是不应当公开发表自己的错误。”[1](P8)其中,我们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保卫马克思》中那样精彩的论辩,并不仅仅是一种积极的政治论辩,在症候的阿尔都塞中,阿尔都塞拿起马克思的理论锋芒刺杀了另一个自我,这种理论上青年马克思与成年马克思的断裂的指认毋宁是阿尔都塞对自己梦中挥之不去的黑格尔的梦魇的坚决的封杀,今村仁司一语中的,“后来阿尔都塞的精神当中,虽然开始采取了黑格尔与马克思断裂的形式,实质上是黑格尔与阿尔都塞的断裂本身所构成的问题。”[9](P38)阿尔都塞在《论青年马克思》中,他正与一个看不见已化作魅影的阿尔都塞一同跳着一曲酒醉的探戈,并始终将其押于腋下,使那个迈着沉重舞步的症候的阿尔都塞从镜像中以自欺的方式寻找一丝精神慰藉,《论青年马克思》中的种种理论与批判的喧哗,在文本的深处都转化为阿尔都塞自己的独舞,在一种莫名的旋律中,不停地舞动着自身。这种自我搏杀的舞动为的是一种内部和外部灯光的聚焦,并对外宣称:“我——阿尔都塞——不是自己在跳舞,而是替马克思跳着他所未完成的舞蹈”。而真实却是马克思业已远去, 成为理论上的阙如,此地徒剩下阿尔都塞的自我陶醉,以及那个被他打翻在地的阿尔都塞的影子。

当阿尔都塞不再以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家而是以一个症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拉康在一旁训诫道,一个命名性的他者询唤着阿尔都塞自己。阿尔都塞在内心深处试图不停抹去的不是自己早年天主教和黑格尔式的信仰,而是一个以他者形式存在的占据自己空位的形象,这个形象从一开始就掏空了阿尔都塞,阿尔都塞也只能在不停同自我的决裂的舞步中找到绝对性的根基,从而在根本上理解那个空无的自我。阿尔都塞的母亲此先与阿尔都塞的叔叔路易订婚,可是她深爱的路易却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殉难,因此阿尔都塞的母亲不得不与他的父亲查尔斯结婚,并生下了阿尔都塞。这并不是悲剧的全部,阿尔都塞的母亲在为其命名的时候,居然以其死去的叔叔的名字(路易)为其命名,这样阿尔都塞在其出生之前就作为一种被僭越的意义存在着,他在其母亲的目光中代替着死去的叔叔,“阿尔都塞从此就已不是作为他自己而存在,而是作为一个没有独立生命的他者被期待和怀念着,对阿尔都塞本人而言,'阿尔都塞’这个几个本属于自己的音节因倾注了母亲对恋人的过多的深情而显得空洞,从母亲叫唤自己的声音中,他听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爱。”[1](P2-3)后来阿尔都塞自己也在自传中回忆说:“我出生之时便命名为路易,它更多地取决于我母亲的意愿而不是我的。毕竟它的发音是那个第三者的名字,那个剥夺了一切属于我自己特性的人的名字,'路易’作为一个匿名的他者供随便传唤,它指涉的是我的叔叔。那个伫立在我背后的阴影,'路易’是路易,是我母亲所爱的男人,而不是我。”[10](P39)这里的阿尔都塞背后显然也带着拉康的味道,拉康曾经说过人“从他出生之时开始,即使那时只是以他的姓名的形式,他已经加入话语的广泛活动之中去了。”[11](P426)因此,姓名始终相对于我们具有了绝对的在先性,即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占据了我们的位置,让我们成为其仆从。阿尔都塞的案例只不过成为拉康询唤理论的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注脚。阿尔都塞总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拒绝着占据自己空位的意义,即便这个意义之中充满的母亲的爱。也正是这个原因,阿尔都塞大多数时候以分裂的形式存在着。1980年11月也是因为精神病发作误杀其妻,被送进精神病院,这与阿尔都塞自我的内在分裂不无关系。也就是说,阿尔都塞试图用另一个我否认那个先在的占据自己空位的“路易”。要祛除“路易”的影响并不简单,阿尔都塞认为只有借助与其彻底的断裂才能真正的寻找回自己,这也是阿尔都塞为何如此强调“断裂”的一个深层的精神症候。在阿尔都塞拒绝和掩埋了带有黑格尔色彩的青年阿尔都塞形象之后,更是以自己的形象添加在马克思身上,认为马克思那里也存在一种同自己青年时代的断裂。在其心灵的最深处,却是一种“路易”这样一个先在抽空自己符号的怨忿。依拉康之言,阿尔都塞用以取代自己先在形象的自我也并非是真实的,而是存在于镜像阶段中的自我理解,更严格意义上,它是一种自拘式镜像形象对符号形象的拒绝,它毫无疑问被阿尔都塞本能地看作自己本身对“路易”的抵抗。事实不过是,以镜中视觉形象的他者取代那个作为他者的“路易”。然而,阿尔都塞沉溺于那卡索斯的魔镜中,最终自己的灵魂也被镜中的自我形象吸得一干二净,于是,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形象是一种阿尔都塞的伪自我认同,它是文本之镜中映射出来用以抵抗另一个阿尔都塞的武器。但是阿尔都塞不曾深思,连同这个形象一起都是一种绝对的空无, 实际上,当我们读到阿尔都塞用其所谓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反对意识形态下的马克思主义时,阿尔都塞已经着了那卡索斯魔镜的魔,成为镜中形象的又一个牺牲品。实际上, 阿尔都塞与任何一个思想者一样,并未能跳出镜中魔咒,以实在的形象展现自己,相反,在迷雾的深处,我们最终发现的舞动的阿尔都塞的症候竟然也非真实的,它是一种镜像的投射,在根本上, 阿尔都塞作为思想实体未曾存在,这正好对应了阿尔都塞后来那句“主体是历史的空无”的论断。阿尔都塞的自己的舞步不是在实际中进行的,而是一种镜中自舞,我们永远抓不到那个切实的阿尔都塞,阿尔都塞以文本解读大师的幻像呈现在我们面前,其间,我们不由得想起马克思那句“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7](P275)的名言,所以也只有在文本的镜像中,阿尔都塞才能锋芒毕现。

逝者如斯夫,远去的阿尔都塞并不能以一种实在的可触及的方式为我们所理解,一些人认为在他们抓住阿尔都塞的地方只能抓住化为灰烬的阿尔都塞的残炙。这或许是由于阿尔都塞的名义上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着实骗了不少人,这种问题式的“科学”被等同于那种可以用实证方法来解读的客观性,殊不知,在阿尔都塞拒绝了历史中的主体的同时,也拒绝了作为对象的客体。实证科学的方法根本不适用于阿尔都塞,阿尔都塞是一种新的总体性的科学,在这一点上,他的确秉承了马克思及卢卡奇的衣钵,而不是相反,如果说阿尔都塞是向斯大林体制的回归更是谬不可及。易言之,我们在阅读阿尔都塞之时,毋宁是同一个内在的症候的阿尔都塞一起起舞,而不执著于那个冰冷的外在的文字中阿尔都塞,当我们为其中轻盈的舞步所沉醉时,镜中阿尔都塞在恍惚中附了我们的身,并以我们自身的舞蹈取而代之。阿尔都塞的镜中自舞即我们自己的灵之舞,以我们身体形式与阿尔都塞的镜中形象合二为一,最终一起陶醉在那内在的欢愉中。或者说,在那个最宣称“断裂”的阿尔都塞那里根本不存在过断裂,当我们从天主教的上帝,黑格尔的内容哲学,以及成年马克思的总问题式中,我们竟然可以读出一种内在的连贯性,“断裂”只是阿尔都塞自己的修辞(至于这个问题,笔者另文论述)。而在这种“断裂”中,我们可以看到的不是那种截然一刀两断,而是一种藕断丝连,断为其表,连为其里。正是在这种似断似连之中,我们同阿尔都塞共同起舞,自我陶醉,在镜中跳着那一首永不停歇的舞曲。


[1]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摘自陈越主编,《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3]阿尔都塞,《读〈资本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4]张一兵,《问题式、症候式阅读与意识形态》[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5]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6]参见郝敬之,《回到整体马克思》[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张一兵,《文本学解读困境的历史在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0]Louis Althusser, The Future Last a Long Time And The Fact[M],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93.

[11]拉康,《拉康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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