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免两两相厌
1
苏婧养了江良八年,从二十二到三十岁。八年的时光死耗在一个男人身上,说得好听是她痴情,讲得难听就是傻,轴,一根筋。
很多人想不明白,苏婧在银行做事,长得也蛮好看,为什么就对江良死心塌地呢?江良一无所有,除了一身虚头巴脑的才华。比如江良写诗,写了一篇又一篇别人都看不懂的诗。诗卖不出去,就没收入。如果不是苏婧接济,管他的房租,顾他的口粮,他早就露宿街头了。
说到挣钱,江良也有话说。当年苏婧说这里有山有水有灵性,有助于他寻找创作灵感。他听了苏婧的话搬到南方这座小城,不然他早就成名了。苏婧就此被道德绑架,为她的那句话,养着一无所成的江良。
“如果你觉得是我耽误了你的成名,你大可以离开啊。”苏婧曾经调笑地说过,那时他们的感情尚好。
江良说:“我还不是舍不下你。”
如此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男人,要来何用?
苏婧却爱得着了魔。
那日,苏婧带江良去参加银行同事婚礼,新来的同事小媛眼望着江良问苏婧,“苏小姐,这就是那位诗人江先生吧,好有艺术家气质。”
苏婧不可置否地笑笑。
那日江良被苏婧打扮得很得体,西服洋装,绅士风度,的脸上闪烁着傲娇和自豪。他多看了小媛一眼,嘴角轻佻地弯了弯。
苏婧正好转头没看到。
那段时间,江良特别勤勉,不仅天天写,还都是情诗。苏婧心花怒放,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为她写情诗,她爱得值。
不日,苏婧偶患风寒,请假未去上班。小媛带了新采的花来探望,看到江良的诗作大为赞赏,“江先生的诗写得真好,为什么不发表呢?”
苏婧说了实情,小媛说,“我有朋友在报社工作,我可否拿去一试。”
苏婧觉得这不是坏事,未经江良同意便允许小媛拿了江良的作品去。
没过几日,江良的诗作出现在报纸上。苏婧和他实话实说,是小媛为他拿去发表的。江良眼中闪出一丝窃窃的亮光。
2
江良的作品发表得越来越多,他提出要还小媛人情,让苏婧约小媛吃饭,在小城里最贵的一家西餐厅。
小媛那日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餐厅氛围很搭。经常有熟人和她打招呼,可见她是饭店的常客。苏婧的旗袍与她比起来有那么些寒酸。
牛排和红酒都是小媛点的,她和江良谈诗作,聊歌德,相谈甚欢。坐在一边的苏婧插不上任何话。后来江良和小媛当着苏婧的面相约,小媛要引荐报社的主编给江良相识。
苏婧才知道小媛的父亲是财政局局长,原来小媛是名副其实的名媛。
那日,江良光明正大地赶赴小媛的邀约,说是去见报社主编,可直到快半夜才回家。苏婧面露不快,江良早有话等着,“你日日说我不得志,现在总算找到赏识我的伯乐,你又为何这副神色,明明是不想我有出息。”
苏婧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怎么能不盼着他成名,只是为何要通过小媛。她感觉有种看不到的危险,正不动声色地逼近她的情感世界。
她有悔意,如果不让小媛带走江良的诗作,如果不牵线他们相识。如果江良有那个心,岂是她能控制的。
但如今的江良,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他说要出去寻找灵感。苏婧无话可说,不然又会换回江良长篇大论的反驳。
知道江良和小媛的关系非同寻常,是因为小媛的一只翡翠手镯。
江良曾经送过苏婧一模一样的,他说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家里祖传下来的,只给自家的媳妇。这样一只手镯,此刻却在小媛的手腕上戴着。
苏婧假装不经意地问小媛这手镯的来历。小媛说别人送的,她随便戴戴。
苏婧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的那个。
那晚江良哼唱着小曲回来,浑身上下带着夜总会特有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味道,身上的新洋装是苏婧从未见过的。苏婧问他,“你送我的镯子怎么不见了?”
江良一怔,随即说道,“我怎么知道,既然是送你的东西,你该收好才对,是不是忘记放到哪里了。”
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像她曾经认识的江良,更像个小开。
3
小媛从银行辞了工,本来一个千金大小姐出来工作,就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而江良开始肆无忌惮地和小媛约会,甚至不再避讳苏婧。
养了八年的男人,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背叛着。那日,苏婧看到江良从一辆高级轿车上下来,还隔车窗和小媛吻别。她的心顿时陷入沼泽,她将把江良的行李细软一股脑丢在门口,江良没皮没脸地问,“为什么?”
苏婧真想给他两个耳光,她不甘心又如何,还不是奈何不了一个负心汉。
江良随即搬去酒店,小媛为他长租一间总统套房,他终于过上了另一种被女人滋养的高级生活。
小媛多像当年那个不计后果的自己。苏婧突然觉得有些同情那个姑娘。
苏婧不想打探江良的任何消息,可又忍不住去看报纸,而且当日的报纸一出来,她定要先找文学版面,然后她便看到江良的那些情诗。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江良的情诗哪里是为她所写,他从来没为她写过。
苏婧哭了一晚。这是第一次为江良的背信弃义而哭泣。之后她开始相亲,想用另一段感情,弥补内心的空白和伤痕。
可见过的男人都不太尽人意,她这个岁数有些尴尬,不是去给人做填房,就是离异男想给自家孩子找保姆。
苏婧从心力交瘁到心灰意冷,这是什么鬼扯的婚姻,纯粹是交易。
还没等苏婧遇见合适的人选,全国解放了。听说小媛跟着父母逃到香港,那个被她当宠物养着的男人呢?
有一日,苏婧在街头看到江良,正在地上捡人家丢掉的烟屁股,落魄得没有人样。他的靠山跑了,活该变成这样。
苏婧心中有些鄙夷,有些幸灾乐祸,还有些酸楚,毕竟那么深爱过的人。
她走过去,一脚踩在他面前的一只烟头上。
正准备捡烟头的男人愤然抬起头,茫然和惊讶迅速取代了刚才的愠怒。
4
苏婧把江良带回家,给他煮了面还烫了壶酒。南方小城一到冬天湿冷,她给他烫过八年的酒。
江良一口酒喝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骂自己愚蠢,为什么就辜负了苏婧的好。
隔着酒的湿气,苏婧看着江良笑。她终于又赢回这个男人。然后她转眼看到,前几日下班的路上,捡回来的那把干花,居然长出了花苞重新绽放。她的爱情也起死回生。
随后俩人去办了结婚证,新社会不能再没名没分的同居。
银行进行改制,苏婧因为是银行老人,出身又红又正,她当了个小领导。像突然找准了人生方向,以前那个卑微渺小,行事小心翼翼的苏婧,打了鸡血般日日生机盎然。她将头发剪短,衬托出白净的脸更加好看。
江良被安排到街道做宣传册,还兼带画板报。他比苏婧闲,每天干完活回家早,就拿张报纸看,再冲壶茶水,悠闲自得。
苏婧回来看着冷锅凉灶,气不打一处来。她对江良吵嚷,“你就不能煮个饭?现在是新社会了,还把自己当大少爷呢。”
江良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莫名的把气势短了几分,他不敢和苏婧顶嘴,乖乖地拿起锅去煮饭。
第一次煮的饭糊了。苏婧一边骂他无用,一边教他放多少水,要怎么切菜炒菜。她觉得教孩子也没这么困难,江良在生活方面太蠢笨了。当初到底是被什么糊了眼蒙了心,居然爱上这么个无能的男人。
慢慢地,在苏婧的调教下,江良成长成为家庭妇男,昔日在他头顶的诗人光环早就生锈了。他能很娴熟地把两菜一汤一荤一素做好,味道还不错。苏婧颐指气使地对他做的菜品头论足。
转眼过了几年,他们有了女儿。女儿长得像苏婧,连性格也像,瞧不起江良时爱冲他翻白眼。
他却喜欢的不行,咧着嘴傻笑。
苏婧已经成为银行副行长,牛气冲天,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毕恭毕敬。
女人总是容易把爱情看得太重,把自己看得太轻。当她开始把自己看重,爱情就跟着轻了。走过半生,苏婧才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5
动荡不安年代轰轰烈烈地来了,江良因为多年前发表的一篇情诗,被揪住小辫子,下放农村去再改造。之后为了不被抓住更多的把柄,也为了不连累苏婧,江良把所有发表过的和未发出来的诗稿一把火烧个精光。
苏婧偷偷去看过江良一次,他又黑又瘦,活脱脱像个饱受劳作之苦的农民,在他身上一丁点的儒雅之风都找不到了。只有他说话的时候,还能嘣出来几句文绉绉的话。
苏婧便被这几句话戳中,从里到外的痛。她以为这么多年来,她恨他,怨他,鄙视他,只有这个时刻她才知道,她对他依旧爱着。
但回去没多久,苏婧被人揭发偷偷去探望过江良。因为立场和觉悟不够坚决,工作停了,人也被调查。有人给她出主意,只要和江良离婚就能保全自己。
为什么要离婚,那是我的丈夫。苏婧坚持着没离婚,最后的结果是她被斗下了台,丢了职位和工作,成了平民百姓。没有收入怎么养孩子,她出去搬砖,运水泥,打扫厕所。全都是又累又重的体力活。吃的苦头,谁能想到呢。
等那个特殊时期结束,江良回到家中才发现一切都变了。他哭着对苏婧说,“你这样不值得呀,早知道我就和你一刀两断。”
苏婧说,“乱说什么,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又不只是为你。”她为的是她曾经那么热爱他的才华,她为的是这么多年相依而来的岁月,她为的也是自己。
终于熬过了那特殊的十年,苏婧恢复原职。经历这么多,她不想再任什么要职,有工资拿就好,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只做个普通员工就好。江良去了一家报社做编辑。日子过得平静又安逸。
女儿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苏婧开始攒嫁妆,把江良的烟给戒了,零用钱也克扣。
江良偷摸在外面接了活儿,给人辅导写诗,虽然报酬不多,好歹也是收入,总比口袋里没有一毛钱要有脸。
那笔钱拿回来后他悄悄攒了起来。有天,苏婧在江良的皮鞋里发现了这些私房钱,把他大骂了一顿,江良嘿嘿笑着不敢还嘴。
6
女儿的性格随了苏婧,连挑男人的眼光也像她,找了个一穷二白的作家。江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搞文字的男人不靠谱太花心,还那么穷。他肯定以为苏婧会和他意见统一,没想到苏婧居然站在女儿那一头。
苏婧说,“感情的事能拗着来吗,吃亏占便宜谁知道呢。”她的表情风轻云淡,像在说外人的事。
没过多久,女儿和作家吹了,又谈了好几个男朋友,才挑了个各方面靠谱的男人嫁了。
苏婧没说什么,但心里松了口气,她这辈子爱上一个才子有多累,她不希望女儿走同样的路。她非常清楚,等待一个男人成熟,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是岁月的沧桑。
年轻时的苏婧曾想象,和江良这样的男人白头到老,该是多么浪漫美好。每天都是歌词诗赋,都是风花雪月。现实是,女儿嫁了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每天为买菜吵,为做饭吵,为针头线脑的芝麻小事吵。
真正是一屋,二人,三餐,四季。却是两两相厌。
那年江良八十岁,已经不会动了,每天躺在床上看日出日落。苏婧不和他吵架了,因为一个人的战场实在无趣的很。
生日那天,苏婧送了件礼物给江良,是被她伪装成连环漫画的一本诗集。因为她的乔装改造,这本诗集当年没被发现销毁,幸运留了下来。
苏婧坐在床边给江良读,一首首读下来,江良的眼角有泪珠滚下来,流进他布满沟壑的皱纹里。
他看着苏婧已经说不出话,嗯嗯啊啊地张着嘴巴。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他在问,她这辈子后不后悔?她把头埋下来,任他的泪水擦在她脸上。
江良第二天一大早走的,在苏婧的怀里走得无声无息无惧无痛。
苏婧这个小老太太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院子中间,把江良的那本诗集烧成了灰。飞向空中的灰色纸屑,像展开翅膀的蝴蝶,把江良这一生交代了。
她不想让他再给她留下念想,纠结这一世已经够了,下辈子最好不相识不相见不相爱。
苏婧叹了口气,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她眯起眼睛很快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说好的再也不和那个老东西纠缠,怎么他这边刚一走,她跟着赶着随着也去了,生怕追不上他的脚步似的。
初相识终相守,寥寥尘世的爱情不过都是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