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犹现洛阳花 ——如何“看见”一座城市

梦中犹现洛阳花——如何“看见”一座城市

汪洋

(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庄子在《逍遥游》里借肩吾和连叔的对话,转述接舆的一段描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段文字,轻盈曼妙、潇洒飘逸,我不愿意翻译为现代汉语,恐失其神韵。

紧接着肩吾又补了一句:“吾以是狂而不信也”。意思就是这些话纯属诳言所以不相信。于是,连叔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当然啦,对于失明的人,无法让他和别人一样观赏花纹的美丽,对于失聪的人,无法让他和别人一样聆听钟鼓的乐音。岂止形体上有失明失聪呢?人的心智也有。上述的话,也是针对你而言的。”

引用庄子这段话其实是想讨论三层意思:

其一,以今日视角观之,接舆口中的这位“神人”显然是虚构的,但有趣的是不管肩吾对“神人”的传说信还是不信,这位性别不明的“神人”形象反而比诸多史有所载的真实人物都生动鲜活,并成为中国文化中的经典。

其二,“盲、聋”都是比喻,庄子是借连叔之口说明一个道理,就是人的知见有局限,有些事物你没亲自见识过不代表就不存在。的确,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即使饱学宿儒也所知有限;人类又是不可超越(穿越)时间的存在,人生只能经历一小段时间过程;那么我们对于我们“经验”之外的世界和对于我们出生前的历史,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其三,庄子关于“神人”的描述,时常让我联想到曹植的《洛神赋》,随后又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洛阳。庄子的“神人”和曹植的“洛神”虽是虚构的,但看到文字的描述反而感受真切;故乡那座“城市”是真实存在的,越去回忆竟越觉得面目模糊。

5000多年的文明史、4000多年的城市史、1500多年的建都史,这个广袤的历史维度,也许会让很多人震撼或羡慕,但是对于个体而言,我们骤然之间却无法建立真切的感知与生命的关联。或许,我真正想要追问的是:我的故乡(洛阳)究竟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

这是一次溯流而上的寻根之旅,如果从个体的记忆开始寻觅,想到的是洛河边上母亲的温情呼唤,牡丹丛中小伙伴的纵情嬉闹,还有冬日早晨,那一锅锅热浪翻滚、香气四溢的肉汤……故乡,都是藏在场景、温度和味道里的;但是你要描述一座城市,那似乎又太琐碎、局限和个体化了。

在影视文学作品里继续寻找,近代以降的武侠小说,特喜欢以洛阳为武林争斗的舞台,一进到洛阳城,故事就必然迎来高潮,似乎满大街都是富贵齐云的王孙贵族、冠绝京华的才子佳人、笑傲江湖的英雄侠客……可能还是石崇斗富、绿珠坠楼的故事让人印象太深刻,所有人一想到洛阳就是中国历史上最繁盛奢华的大都市,旧日亭台几多风云变幻、寻常巷陌必然卧虎藏龙。

近几年,香港导演徐克拍过一组以则天女皇和贤相狄仁杰为主要人物的电影,故事发生地设定在洛阳,为了营造震撼而逼真的场景,用特效复原了千年前的洛阳旧貌。但我看完后的感受和看武侠小说一样,那只是一种夸张的故事想象——近代武侠小说和现代电影工业存在的目的就是造梦,那和真实的洛阳是无关的。

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于网络,我去找今天的人们对于洛阳的介绍。网上有洛阳官方发布的无数文字、视频和图片,还有各种详实的数字。一眼望去,它们被准确而无趣地码放在一切,它们从各自的维度代表着某一种绝对标准与绝对正确,但它们真的就是“洛阳”么?而不是什么其他城市?换一个说法,它们所呈现出来的那个“洛阳”,和别的中国城市,有区别嘛?

海子有首诗叫《历史》,曾经特别喜欢:“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见过/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但我还是举手敲门/带来的象形文字/洒落一地。”我们怀着温暖的期待走进历史,可当代人的困境就在于,历史是一地的碎片,是你看得见、捡不起的一种“存在”,你会觉得你为了复原历史而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劳。

当我望着信息的大海而绝望之时,却有人已俯下身去,扑进史料的海洋,从一颗一颗沙子里,跳出残存的碎片,一点一点复原出洛阳的旧貌,她的专著《华夏之心——中日文化视域中的洛阳》已经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作者叫黄婕,河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日本国立长崎大学(人文)环境科学博士,洛阳人。黄婕于东瀛留学时常有妙遇,日本友人听说她来自中国洛阳,总会对她的家乡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发出好奇的感慨或疑问:“原来是《三国志》中的洛阳啊!”或者:“杜子春的城门还在嘛?”。这种亲切与关怀,颇有“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的期待,仿佛中国的古都洛阳,也是他们自己的洛阳。

访日时久,知日渐深,身处大海的另外一边,黄婕却慢慢发现,自己的故乡,昔日历经岁月磨洗的洛阳,与今天的世界强国日本,有着非常深厚的文化渊源,越是深入到生活的细节,越发现这种密切的关系超乎想象。而日本人对“洛阳”的熟悉,或许同样让她发现了自己对故乡的“陌生”。

此书名叫做《华夏之心》,是因为历史上的洛阳,曾被称为“中央之国”的“天下之中”,是华夏文明当仁不让的代表之一。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自一千多年前的东汉始,中日之间有了正式的政治文化交流,洛阳便成为日本来客观察和了解“汉”文化的地方。

日本的文明较中国起步晚,直到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才形成其国内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和《古事记》,那时候中国已是唐代。所以在东汉的时候,只有中国史书对海外日本(彼时并不叫日本)的记载,很可惜却没有日本对中国的可靠描述。但是借助班固在《东都赋》里对“洛阳”的描绘:“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于是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我们可以想象当年的日本客人,应与班固看到过同一个“洛阳”。那宏伟瑰丽、盛大雄奇的景象必然为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进入口耳相传的记忆,为日后更紧密的中日邦交留下伏笔。

此后,经魏晋,历隋唐,伴随着中华文明走向空前鼎盛,中日之间的来往也进入到最密切最深广的历史时刻。有唐一代,历时两百多年,日本朝廷任命“遣唐使”达十九次。

公元630-670年,他们是从难波(今大阪)登舟,通过濑户内海,从博多(今日本福冈)出发,沿朝鲜半岛西岸北行,再沿辽东半岛南岸西行,跨过渤海,在山东半岛登陆,再由陆路西经洛阳,抵达长安,这应该是当时最短的一条路,被称为北线。

唐与朝鲜半岛交恶后,公元670-760年,日本改走南线,由九州岛南下,沿诸岛停留,然后向西北横跨东海,最后在扬州登陆。公元760年以后,到停止派遣唐使前,航行路线改由九州西边的五岛列岛西南横渡东海,在明州(今宁波)登陆,然后转由大运河北上。

这段关于遣唐使路线的描述,也来自黄婕的著作《华夏之心》,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摘引和罗列,其实只是想让飞机高铁时代的人们感受一下当年日本遣唐使的路途遥远和行程艰难。从“日出之国”到“日落之地”,千里迢迢,渡尽波劫,有多少人葬身大海,更有多少人客死他乡,但他们就是要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前往自己理想的国度,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华夏文明究竟是以什么样的魅力吸引着他们?或者,我们可以问,他们在古中国“看见”了什么样的城市?这里有长安,当然,也有洛阳。

今天回过头去看历史,可以总结出华夏文明在诸多方面对日本的影响,政治体制、文化艺术、宗教信仰、百姓生活……林林总总,博大而宽泛,并以此推测出日本当年学习中国文化的强烈渴望,但这样概括性的解答并不能让人十分满意。

或许就像陆游诗里写的那样:“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研究历史要凭借实在的证据,理解历史有时候却需要想象。

假如我们以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穿越回去,化身为一只南来北往的燕子,或许看到的是巍峨的宫殿、拥挤的街市、辽远的驿道、宽阔的运河……但如果化身为一名遣唐使,又会看到什么?

英明神武的长安天子,雍容华贵的神都女皇……不,这些也许都远远不够。如果他走过漫长的路途,最终站在灯火通明的洛阳街头,能够让他心生惊诧和眷恋的,或许是军威雄壮的大唐将士、高鼻深目的西域商贾、摇曳多姿的丰腴姑娘、风度卓然的睿智僧侣、醉卧酒肆的潦倒诗人……甚至,可能是在高台上技惊天人的一名昆仑奴……这是否才是我们的大唐?这是否才是我们的洛阳?

当然,这只是我阅读《华夏之心》时的一段心驰神往,但是我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历史就是我们曾经经历着的生活,历史是我们不应该抽象对待的真切记忆。这种难以言表却又绵延不绝的记忆一直沉寂在我们彼此的血液里,所以才能流淌至今,并构成中日两国人民生生世世的情感纽带。以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还有专程到访洛阳的日本友人留下汉文诗句:“山河容有变异,饮水不忘涓涓。立碑斯地,表彰真荃。重踏遗迹,海月情牵。”简单的文字里既有深情厚谊,又有唐人风韵。

也许作为对于日本“洛阳学”的一种回应,黄婕的专著《华夏之心》就是这样一部从中日两国的视角出发,去帮助我们打捞和挽救记忆的作品。虽然,如此宏大而琐碎的工作,对她自己和对我们更多洛阳人而言,都还更像是一个开始。

《华夏之心》的主体内容分四个章节:《古代中日交流史中的洛阳》、《中日文化视域中洛阳的表象》、《日本社会中的洛阳余韵》、《日本“洛阳”的启示》。关于书中更多的内容,本文不再做太过具体地展开,但是可以总结一下这本书显而易见的特点,以飨有心之人。

第一,“他者”的视角。不论洛阳这座城市的辉煌既往,还是璀璨夺目的中华文化,对我们而言就像是朝夕相处的美人,往往因为熟悉,反而失去了鉴别力,不知其美,更不知其因何而美,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著者虽是洛阳人,却在日本经过了完整的学术教育,在日本文化中浸淫已久,反过来对“洛阳”有了更真切的体验和更深刻的认知。

第二,“历史”的表象。著者以一点(洛阳的文化空间)、一轴(时间轴)、双线(中国本土与海外日本两个视域)为研究方法,试图透视历史材料,然后串联和拼贴出洛阳在历史上的文化样貌。她将其称之为“文化表象学”的研究,也许是自谦于有效史料的琐碎和稀薄,无法深入历史的内部。我却觉得“表象”才是历史研究的意义,我们只有先还原了“表象”,才可能有之后的“抽象”。何况,即使对于我们这些洛阳人来说,这也是难得一次系统地“看见”洛阳这座“城市”在历史上的“表象”。

第三,“文化”的价值。今人一说起“文化”是什么,似乎就难免陷入或宏大或功利的论述,是政治理想、是道德文章、是价值弘扬、是商业包装。在一个追求“现代化”和追求“快速发展”的语境下,这些主张固然都没有错;但是对于我们每一位个体而言,文化又真正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更多想到的是衣食住行、是情感历程、是艺术传续、是文学滋养。我们从《华夏之心》这本书里,恰恰能够看到日本民间社会对汉唐余韵的保护和继承;即使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过文化的纠结与身份的焦虑,即使他们和我们一样经历过现代化的冲击与世界动荡的洗礼。古老的文化为何能在日本民间不屈不挠地存活了下来?我们甚至是不是要借助日本这个“他者”来触摸、修复和挽救从前的“自己”?这,也是本书最有价值的启示。

合上黄婕这本书,我仍然无法回答“洛阳”究竟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但还是感觉离自己的“故乡”更近了一步。毕竟在我日常感知的世界之外,“看见”了另一个存在着的“洛阳”。“她”离我很遥远,但是“她”一直就在那里,不言不语,不离不弃,等待着我们用毕生的努力去求索、去“发现”、去“看见”。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这是耳熟能详的屈子名句;而曹植在《洛神赋》里写出过一种更复杂的心情状态:“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这就是我们要面对历史的态度,过程也许困顿烦琐,但人生值得。

还是回到庄子的“神人”。“神人”虽然虚无缥缈,但文学形象奇崛且生动,能活在我们的心灵世界里,并代代存续。此后,无论是看到屈原“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的云中君,还是宋玉“湫兮如风,凄兮如雨”的高唐神女、或者曹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宓妃仙子,你从他们的身上都能影影绰绰看到这位“神人”的模样。

“洛阳”与“神人”,前者丰富,后者空灵;前者厚重,后者轻盈;前者是一种物质实体的存在,后者则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这二者恰恰可以用来比附“城市”与“文化”之间的关系。

从一个辽阔长远的历史视角来,作为物质存在的“城市”,无论曾经如何稳固挺拔、巍峨博大、繁华茂盛,最终都难免会消失于历史的风烟中……

而看似柔软、飘逸、会像一片烟一样被吹散的文化,得以永恒!

2020年8月8日 汪洋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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