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章法之四步法
律诗除上面谈到的起承转合的章法之外,还有一种章法,是律诗中的四联,分别为点题、写景、言事,结情,我们把他命名为“四步法”。这种四步章法,主要多见于登临诗、山水田园诗、醉唱赔答诗。要说明的是,“四步法”与“起承转合法”并不是矛盾的,而是两种不同的概念,横岭侧峰的亲系。如杜甫《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首联的笔墨为纪事,是就题面的内容下笔,交代登兖州城楼的背景等事。点题的主要任务是交代自身所在的地点及所临的时令之类,为下面的笔墨张本。颔联是写登临之所见,是写景的笔墨,“浮云”是写上景,“平野”是写下景,“海岱”“青徐”极写空间之阔大,意在反衬生命个体之孤微。胡应麟所说杜诗“中联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间之。”说的就是这种景中之情。颈联的笔墨转入人事,“秦碑”“鲁殿”展示了久远的历史,意在表现时间的永恒,反衬出个体生命之短暂。总起来看,中间两联写的是宇宙意识,即宇宙广远而永恒,人生渺小而匆促。尾联两句,一句议论,一句纪事,乃是综合一篇之意,说自己心中素来多存古人的宇宙意识,今日登临所见,触发了这种意识,故不禁惆怅而徘徊。“踌躇”为一行为细节,富有情感内蕴,馀音不止。由此看来,此诗的章法为:点题→写景→言事→结情。这种格局,就是我们所谓的“四步法”。从杜甫所作的律诗来看,多数是采用的这种章法,尤其是那些登临和咏怀之作。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登楼》)
首联二句拈出“楼”、“登”二字,是为点题,又交代登临的时代背景——“万方多难”,以及登楼的心情——“伤心”。我们上文讲过,首联老杜用了互文的手法,也是我们讲对仗是说的互文对。颔联描写登楼所见的景物:锦江水携带着春色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的浮云自古至今变幻不停。颈联则是转入人事,说大唐王朝基业稳固如北极之星,西山的寇盗(指吐蕃)也就不必兴兵徒劳。尾联宕开一笔,写国事虽艰而自己报国之心犹存。我们应该像诸葛亮那样,吟诵一曲《梁甫吟》,以表济世之怀。全篇的章法仍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首联仍是点题之笔,岳阳楼在洞庭湖边,“昔闻”与“今上”相呼应,写出得偿夙愿的心情。颔联写登楼所见的洞庭景象,景中亦寓情感。前句写湖水空阔无边,意在以空阔之境反衬一己身世之孤微,与颈联的内容为表里;后句写湖水动荡之势,意在揭示内心对国家时局的感受,与尾联所写的“戎马关山北”为表里。可知杜诗笔墨虽异,其相互之间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颈联转入人事,诉说自己的孤微身世:亲朋音断,老病无依。为颔联的景物描写“点睛”。尾联身兼二任,“戎马”句为颔联的景物“点睛”,“凭轩”句以一个“涕泗流”的细节行为,总括一篇之情感,为个人的身世和国家的战乱而伤怀。全诗的章法同样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其它如《春望》《登高》等登临之作,大多是这种章法。小石源《游桃花源秦人村》:
四面桃花一面湖,樵夫野老隔能呼。桑麻掩映牛羊懒,鸡犬啼喧屋舍疏。失路渔郎惊异境,积年县宰认模糊。我今欲觅徐福岛,海上三山问有无?
也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的结构。
杜甫不少咏怀之作,却也大多采用“四步法”的章法格局。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
首联点题,“花”“鸟”暗写“春”字,“暮”“栖”暗写“宿”字,“掖垣”即门下省的代称。颔联写值班时所见的夜景,写星则言“临”言“动”,写月则言“傍”言“多”,写景中寓有情在。颈联言事,说自己睡不着觉,静听着开宫门的钥匙声响,风吹铃动,也以为是百官骑马上朝摇响的玉珂声。尾联揭示出一篇之情感原由,是由于明日早朝要递上密封的奏章,故而一夜未曾合眼,频频询问夜时几何。此诗的章法也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客夜》)
诗写客中作客的艰辛。首联点题,首句点出“客”字,次句点出“夜”字,而且交代夜不成寐,为下文张本。颔联写景,写残月之光射入门帘,远江之声翻于枕畔,景物中暗含着作者的视觉和听觉活动,见出不眠的情状,可知景中寓有情思。颈联言事,诉说生计艰难,穷途末路,揭示夜不成寐的原因。尾联以“未归情”作结,所谓“未归情”,指的是客中作客的苦情,作者此时流浪川北,而妻子儿女尚在成都草堂,家属生涯,实堪忧虑。可见,此诗章法也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仍是点题,交代书怀的地点——岸,书怀的时间——夜。颔联便是写景——平野、大江,极写空间之阔大,意在反衬自身之孤微,景中深藏感慨。颈联转入人事,慨叹自己文坛无名,仕途寂寞,是以议论的笔墨正面诉说身世的孤微,揭示颔联的景物蕴藏。尾联以天地间一只微小的漂泊不定的沙鸥自喻,来总括一篇的身世之慨。看其章法,也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李蓁非先生《生日书怀》:
七十三年过隙驹,几经忧患甚欢愉。人尊耋耄龙钟老,自谓马牛腼腆愚。每向古贤求识者,不从时辈致阿谀。谁知一副乖脾气,只合村头问字儒。
这是先生生日书怀三首之一,首联点题,二联描写自己的形态,上联是写别人观感,下联是自己说的,相当于登临诗中的状景。三联就性格及行事落笔,相当于言事。末联说“一副乖脾气”只合做乡下的腐儒,结以情语。全诗也是典型的题——景——事——情这个脉络。
从上面作品分析中,我们可以得出:写景与言事(即颔联与颈联)在情感上要血肉相连,写景是情感的侧面烘托,言事是情感的正面揭示,写景与言事二者在抒情上是互为表里的关系。眼前景、心中事,名二而实一。正如金圣叹所说:“诗至五六虽转,然遂尽脱三四,唐之律诗无是也。”(《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确如此,五六两句虽然转笔不再写景,而要言事,但言事不可“尽脱三四”,也就是说,要沿着三四两句写景的感情蕴涵来言事。金氏又说:“作诗至五六,笑则始尽其乐,哭则始尽其哀。”(同上书《答俞安隐汝钦》)这就是说,五六两句言事,要把三四两句景中的情感正面的、直接的显示出来,作到“尽乐”、“尽哀”。另外尾联多以细节行为结情,如《登岳阳楼》的“凭轩涕泗流”,《登楼》的“日暮聊为《梁甫吟》”,《登兖州城楼》的“临眺独踌躇”,以及《春望》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登高》的“潦倒新停浊酒杯”,《春宿左省》的“数问夜如何”等等。停杯,搔首,踌躇,吟诗,流涕,这些细节行为都具有确定的情感指向和丰富的情感蕴藏,能够引人想象,产生言尽意远的效果,比起直言结情要好得多。叶羲昂说:“结句亦须矫健而有馀意……杜甫'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皆句格天然,而无卑弱之病。”(《唐诗直解·诗法》)
当然也有将三步与二步换位的,这样就变成点题→言事→写景→结情。如李蓁非先生《宜春台,宜春昌黎书院江西省立第七中学校址》:
石栏低处掩莓苔,十四年余载酒回。黄叶有声惜夏去,白云无意送秋来。古槐随雨疏疏落,老桂凝香缓缓开。谁信女皇天外语?最宜凉月上楼台。
诗中自注:台上有碑,大书“宜春”二字,系清慈禧太后御笔,余反其意,以为最宜者,秋耳。首联点题,一是眼前景,二是十四年回,都是说宜春台。二联似景语而实际上是写事,表面上似乎是说宜春台的夏与秋,实际上是指当年夏去现在就来,全是言事。三联落到景物,三联的安排颇具匠心,上承夏,下承秋,不经意容易被人忽略去。这是登临诗中不可多得的杰构。末尾点明题意,从历史的情到眼前的景结合,还是紧扣了前面的夏与秋,感叹系之。但脉动络是题——事——景——情这四步,与上面不同的是中两联言事与写景互换。又如小石源《丁亥重阳再上五峰山福寿庵》:
再度重阳上五峰,四年篷转又湘东。诗成韵避山谷险,茶沸香随桂子浓。西去渌江流大泽,南飞塞雁入晴空。老僧不肯谈因果,只说莳花与种松。
二联是言事,三联是写景。这样的结构,还是在四步法中,并不与总体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