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永远留在今天的人

早读期间，注意到班里极度活跃的男孩子，异常沉闷，攥着语文课本，目光呆滞，像极了提线木偶。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没有回应，嘴巴是两扇紧闭的蚌壳。前座的女孩转头小声答：“老师，他心情不好。”

我没再做声，有些情绪，应急处理是往枪口上撞，非得时间的冷却。

第一二节是走班课，早读结束铃打响，我让学生做好去各自选科班级上课的准备，就回了办公室，一直在琢磨原因——明明平常是那么活泼开朗、热情爱笑的孩子啊，昨天也没啥异常，不应该啊。

随后就在手机上刷到了传奇球星马拉多纳于北京时间的今天凌晨，因心脏病溘然长逝的讣告。

原来是这样。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就在上周，我在办公室准备班级团建内容，搜索《一站到底》的抢答题，他凑过来，欢欢喜喜地嚷：“老师，问我问我！”结果一连碰到好几道地理题，他答不上来，像漏气的气球一般，撇着嘴冲着屏幕干瞪眼。

后面终于等到足球专题，他的斗志瞬间死灰复燃，“诶老师，足球我最会了！只要问足球我啥都会！快问快问！啊这道题我会！答案是马拉多纳！”

“哇你可太棒了吧！”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他眼里涌动的光，闪闪的，像冬夜的烛火。

他的微信头像、朋友圈背景，都与足球相关。

念及此，我心里像有小小的针在扎。

终于熬到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起，我回到班上，学生陆陆续续地回来。等了好久，才看到他抓着书，瘦高瘦高慢慢走来的身影。

“XX，你出来一下。”我叫他名字，和他一起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阳光好大，明晃晃地往身上泼了一层又一层。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局促不安地愣愣盯着我。

“老师明白了，我盲猜一下哈，是因为马拉多纳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怔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木木地点点头。

“唉，我该怎么说呢。老师不说让你不要难过，你当然有权利也应该难过，这种情绪很正常，不要压抑自己，但是，也不能太放纵自己一直困在悲伤的情绪里。我一直觉得，我们现在的教育，太缺乏生命教育、告别教育了。但等你们长大，就会发现，告别才是人生的常态。每时每刻，这个世界，总有人永远离开。于逝者，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点头，干枯的嘴唇微微颤抖。

“呐，你不是想考中大吗？这是去年校庆我抽奖中的中大钥匙扣，送给你，只有一个哦。老师希望，你能把对马拉多纳的爱，化为力量 ，像他那样，努力往前奔跑，五百多天以后，你能拿着这个钥匙扣，在中大门口拍照留恋。当然了，也别有压力，尽人事听天命，最后结果听天由命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扣，递给他。

他接过，揣进了兜里。

“马拉多纳是你偶像对吧？”我又问。

“不是。”

“那他肯定对你影响很大对吧？”

“是。”

“好的，我们总要学会跟爱的人道别，这门功课，要用一生去学。好了，你回去准备上课吧。”

他木木地走回班上，留我站在阳光里久久地叹气。

我从不看足球，也不知道马拉多纳，但一年前的今天，我永远地失去了我最爱的母亲。

那是我生命里，多么多么寻常的一天，就像今天一样，日光很盛，天蓝得像蓝墨水洗过，学校花坛里的花开得繁茂，我同时失去了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

一年了。

在无数时间的缝隙里，我还是会想起她。在久假的同事返校袖子上别起黑底白字的“孝”章时想起她；在电视剧主人公亲热呼唤“妈妈妈妈”时想起她；在苦口婆心开导学生要感恩母亲养育之恩时想起她；在夜里作恶梦惊醒失眠时想起她；看到微信置顶的头像时想起她；路过医院时想起她；削苹果时想起她；买衣服时想起她；想哭时想起她；无助时想起她；难过时想起她……

我好像一直没有办法，认真推敲，缓慢道别。

今天跟学生说，We have to learn to say goodbye to the people that we love. That's life.

那一天，他们永远地留在了今天。

那是我生命里，多么寻常的一天。

再见。

Shine于学校办公室

S早上转给我的推文，我一直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