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这样大尺度的小说,可能不会再有了……
明代号称是一个礼教森严的时代,却可能是中国情色小说最繁荣的一个朝代,我们今天熟知的《金瓶梅》《肉蒲团》,以及在当时流行的《浓情快史》《则天皇后如意君传》《剪灯新话》等,尺度都比今天正规出版的小说要大。
《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摸女人的小脚、《如意君传》里武则天与冯小瑶、薜怀义、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交媾,以及她与宠男薜敖曹的淫乱行为,都成为当时读书人私下爱看的内容。
尤其是自嘉靖朝以来,情色小说大量刊印,士绅不但读小说,也在房中收藏春宫图,这些春宫图画尽男女艳情之事,不只有夫妻闺中之乐,也有二女挑逗一男、同性恋欢愉的场面。
作家梁文道有一次就谈过,他说明代春宫图善于用隐喻:“比方说:画家会画这个男子在写书法,女人旁边磨墨,为什么这个跟性有关呢?是因为“书”这个字,当时就是说一个人写字,就暗示着男子xing交,然后如果一个女人刺绣,也暗示的是女人淫荡。”
无独有偶,嘉靖到万历年间也是中国世情小说的一个高峰期。这一百年出现或完成了《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列国志传》《北宋志传》等小说,在戏曲上还有汤显祖、沈璟、徐渭这样的创作大家。但有趣的是,嘉靖到万历时期是明代由盛转衰的阶段,也是明代社会矛盾累积到一定地步、不得不寻求改革的时期,为什么明代小说乃至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没有出现在盛世,而是出现在嘉隆万时期,就成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所以,当我们谈论明代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多的情色小说,其实是在思考,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后期,出版尺度为何放大?社会又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小说创作的繁荣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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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出版比元代和清代自由
明代中期(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是产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也是一个老派清官海瑞感慨世风日下、文人堕落的时期,更是一个官商合流、奢侈成风的时期,那时候,朝廷对出版的管控其实比较宽松,相比起元代和清代,明代是一个出版相对自由的朝代。
明代统治者设立了很多监察机构,比如东厂、西厂、锦衣卫,它们是皇帝的鹰犬,但主要针对的是官僚群体而非书商、小说写作者。明太祖时期,朝廷政策还有鼓励文化发展的倾向。洪武元年,政府免去了书籍税,同时免税的还有笔、墨等图书生产物料和农器。洪武二十三年冬,朱元璋又“命礼部遣使购天下遗书善本,命书坊刊行。”(《明会要》)通过官方的力量,抢救了一批珍贵的古籍善本。虽然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曾大兴文字狱,但在出版政策上,当时的朝廷总体上还是持鼓励态度。
当然,明代也有文字狱,有封禁图书的记录。比如明代开国时期对功臣集团的清洗,比如大名鼎鼎的李贽就死于万历朝的牢房。但相比起清代,明代的文字狱可谓小巫见大巫。
明代中期,各种情色小说在坊间流传,每年元宵节,宫内会上演一些大型的傀儡戏(木偶戏),“或英国公三败黎王故事,或孔明七擒七纵,或三宝太监下西洋、八仙过海、孙行者大闹龙宫之类。”(《酌中志》)这些戏大多改编自民间小说。据不完全统计,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在明代至少有十多种刻本,如世德堂本、闽斋堂本等,刊刻者不乏王公贵戚。
世德堂本《西游记》内页。据《世德堂本《西游记》插图艺术特点》
在明代,《西游记》还走出国门,传播到了朝鲜的汉语课本《朴通事谚解》。书中说:“我两个部前买文书去来。”“买什么文书去?”“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又有简述唐三藏途中所遇灾难:“今按法师往西天时,初到师陀国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黄风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狮子怪、多目怪、红孩儿怪,几死仅免。又过棘钓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国,及诸恶山险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几……”
明代政府并非不干预图书市场,但其查抄的一般是涉及官方禁忌的书籍,比如明成祖朱棣曾下诏焚毁有关靖难的史料。另一种政府忌惮的书籍是传播淫邪思想的图书,比如明代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进谏,批评小说《剪灯新话》“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是“邪说异端、惑乱人心”,要求将其禁毁,明英宗朱祁镇随即下旨给礼部,焚毁此书,停止印刷。万历末年,朝廷也颁布过禁止私刻《金瓶梅》的命令。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地方官员对禁书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瓶梅》在明代有多个版本,在市场流通广泛,可见官员对这本书的打击并不彻底。
对于民间一般的学术和创作活动,明代政府也没有大众想象的那么戒备严苛。清代学人黄稷虞《千顷堂书目》著录明人著作达15725种,相比之下,元人著述不过3000多种,即便折算立国时间,明代创作的繁荣也选高于元代。在元代,打击出版是被明确写在《刑法》里的。《元史·刑法志》载:“大恶,诸妄撰词曲,……凡以邪说左道,诬民惑众者,禁之,违者重罪之。”而明代的《大明律》并没有类似文字。如《明代版刻述略》所说:“明代的文禁远不似元及清前期苛峻。著述大增,图书编辑活跃,使书业成为有源之水;文禁松施,则为书业发展提供了相对广阔的空间。……明人刻书,据统计不下2万种,其中明人著述过半数,没有活跃的学术气氛和宽松的出版政策,在那个时代是根本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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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绅阶层崛起推动小说繁荣
另一方面,明代情色文学的繁荣也跟国家管理体系的转型有关。明中期白银大量流入社会后,不但改变了整个赋税财政体系的运作机制,也对社会和国家结构产生了影响。具体来说,明代财政体系的变化,导致了皇权对士绅权力的让渡,士绅阶层经过朱元璋残酷打击之后,又重新在明代中期活跃起来,蚕食皇家的权力,而它的一个作用,就是助推了小说乃至文学的繁荣。
学者刘志伟在研究白银和明代社会转型时曾写道:“(在明代),此前帝国运转的资源是以国家权力对具体人户的控制为基础的,但是这种控制又不是国家基层政权州县对民众个人的直接控制,而是通过里甲制实现的。纳银之后,老百姓与州县的关系转变成为类似纳税人和现代国家的关系,国家可以不控制具体实在的家户,而通过控制一个纳税账户来实现,这就提供了国家与社会之间产生各种中介力量的空间,以及社会成员之间交往和组织的新可能性。”
明代士绅的力量在明英宗之前是很薄弱的,经过国初朱元璋对江南士绅的打击后,明代士绅犹如惊弓之鸟,要么乖乖和朝廷合作,入朝为官,要么退居乡野,建起庄园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在土木堡之变后,随着王朝控制地方的能力下降、白银流入对社会管理体系的冲击,朝廷开始寻求中介与自己共同治理地方,于是有了士绅的壮大。到嘉隆万时期,王朝管理地方的手段不再仅仅是王朝官员通过里甲制控制地方户口,而是把士绅、宗族长者作为中介,通过中介和宗族里的长者,维护地方的稳定。其中比较典型的,如华亭的徐阶家族、南京的王世贞家族、江西的汤显祖家族,分别代表了地方大族和新兴士绅。
徐阶家族是中央的要员与地方宗族集团互动的典型代表。首先,地方宗族推选族内有才之人,通过科举制成为中央要员。随后,中央要员再利用自己的权力反哺自家宗族,从而步步壮大,成为民间豪强;相比之下,王世贞家族是文人世家的典范,家族内依靠世代积累的文名,成为地方的舆论领袖,属于以文化权力为发展核心动力的大家族;而汤显祖家族是中小型家族的一个案例,他的祖辈为耕读世家,汤显祖没当过大官,生前也不是文坛领袖,但依靠清正廉洁的口碑,汤氏家族在地方也有不错威信。
这些士人是当时的意见领袖,也是社会上掌握文化权力的一批人,同时,他们的喜好对书籍的刊印和传播起了很大作用。像《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这些小说,它们的主要支持者就是士绅。这些士绅比如今的知识分子权力要大,他们中了科举可以免除杂役,中了秀才可以免役二人逃避赋税,他们不仅是知识领袖,也是地主,放在今天,相当于教授和房地产巨头的结合。这个背景下,士绅的趣味不仅影响地方的文化,也左右了国家的政策(尤其是文化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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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欲之风与市民阶层的扩张
嘉靖朝以来,江南地区重现奢靡之风,地方官员、富商竞相攀比,纵情声色,吴中歌妓徘徊,淮扬天上人间,当海瑞感慨世风日下时,明代也迎来自己商品经济繁荣的时期。说书人在这个世道,倒是有了大显身手的舞台。
明代中期,国家稳定为资本主义萌芽提供了可能。京师、南京、杭州、泉州等城市商贩如云,贸易兴隆,市井里不乏说书人,给百姓有模有样地戏说历史。
嘉靖朝的《建阳县志》记载:“书坊街在崇化里,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可见当时已经有了批发图书的生意。明代成化年间的学者陆容的《菽园杂记》也写道:“国初书版惟国子监有之,外郡疑未有。观宋潜善《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宣德、正统间,书籍印板尚未广。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矣!”商品经济对出版业的刺激,由此可见。
在这个时期,造纸业也迎来了发展。万历时期的《大明会典》记载:宫廷司礼监有制纸匠六十二人,所制纸品名色有宣德纸、大玉版纸、大白版纸、大开化纸、毛边纸等。在明代,仅仅江西上饶县的一个石塘镇,就有“纸厂槽不下二十余槽,各槽帮工不下一、二十人。”一地纸坊用工,多达三百至六百人。(根据清康熙《上饶县志》)
在纸张类型上,明代在不同时期也有变化。如《明代版刻略述》一文所说:“明代刻书,早期常见用白、黄绵纸,嘉靖、隆庆间用白绵纸多,也有少量竹纸印本,晚明则多用竹纸。一般来说,嘉靖之前的绵纸质佳,纸质莹洁,有如玉版,韧性亦佳;隆庆之后,所制则较为粗厚。竹纸薄且易老化,但绝少虫蛀……明中叶之后,国用不足,民生凋敝,易绵而用竹,正是物力艰难在书业上的反映。明嘉靖之后,坊刻本大行于世,坊肆为降低成本而用竹纸,是图书商品化的必然结果。
纸张数量和质量的发展让大量印刻长篇小说成为可能。所以在明代,章回长篇小说成为市场宠儿。有时,清高的读书人把商业视为洪水猛兽,但我们回顾明代历史,小说的繁荣乃至文学的发展,和市场的繁荣其实是并行不悖的。文学既需要自由之水的滋润,也离不开金钱这种俗气之物的支持。明代很多小说家没有立德立功立言的宏图伟愿,也不指望自己的作品经世致用,他们把自己定位成纯粹的说书人,根据受众的喜好写故事,反而创作出流传至今的上乘小说,反而是当时被认为是上流文学的青词,已经被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不复有新的生命力。
小说这门艺术在中国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它在发展过程中就与市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在迎合与自我之间,在对人的欲望的暴露中,开出一朵朵雅俗共赏的瑰丽之花,譬如一部《金瓶梅》,它是明代小说的典范,也是一幅明代的社会长卷,商人从中看到打点生意的套路,官员从中看到明代官场的规矩,美食家看到吃,性学家看到交合……无数普通读者,看到一个人的可恶和可怜。
文学发展,不是看你怎么管,有时候是看你怎么放。不能不管,但不能全管,张弛有度,文学创作才有活力。天才的灵感固然需要承认,但文学的繁荣也是宽松政策结合市场需求所带来的结果。让一个人放心写,他才能写好小说,否则,天天开会,照本宣科,那是搞不好文学的。
参考文献:
1、张廷玉等:《明史(全二十八册)》,中华书局,1974-04;
2、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历代纪事本末》第二册(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11月;
3、《明实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2年版;
4、范金民. 鼎革与变迁:明清之际江南士人行为方式的转向[J]. 文史知识, 2010(10):134-134;
5、谢国桢. 明季奴变考[J]. 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