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代人 · 批评家档案 | 郜元宝:话语、咒语、腔调与“现代性”

郜元宝

话语、咒语、腔调与“现代性”

通常“语言”一词无所不包,所有相关内容,甚至记录语言的文字,都能装进这个大概念。这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语言本性所允许的。

但头脑精密的语言学家不干了,他们将统一的语言概念拆碎,弄成大大小小许多分支。索绪尔的言语/语言之分,就是其中之一。这会令语言学别开生面(据说麻烦也不少),却对普通人谈论语言设置了重重障碍。可一般人哪管这些,仍旧“语言”“语言”地乱用。头脑精密的人弄出来的分支概念又怎样呢?总要消失,落入语言这个朴素的概念中,就像科学家分析气的那些小概念,最终还是被普通人习用的空气一词所包容。

关于语言,世间若只剩下专家学者的细密研究,若只充斥着表达这些细密研究的无数分支概念,却取消了常识常言,取消了语言一词本身,会是什么局面?卓见和常识、高言大论与“常言道”之间,须有一个平衡。只有常识常言,思想文化将凝固退化,但只有卓见和专门术语,也不正常,甚至更可怕。

社会文化底层,常识常言多一点,但高言卓见随时可凭高位优势侵入,一般不难维持平衡。高层、顶端就两样了,高言卓见愈多,常言常识就愈稀薄,弄到后来只剩下一大堆架空的高言大论飞来舞去,常识常言,踪影全无,普遍以高言大论为尚,羞与常识常言为伍,作文说话变成不知所云的咒语,徒有语言的物质外壳(一大堆无意义的声音装置),和发声者的肉身姿态。声音加姿态就是腔调,过去八股文就有,周作人说那腔调犹如听京戏吸鸦片,叫人沉醉,唯独没有常识。周氏“五四”以后不肯借现代新兴学科日夜生产的术语概念来启蒙大众,执拗地满足于用常人能看懂的常言来维护和推广常识,就是想维持平衡,抵抗那打破平衡的力量。鲁迅甚至怀疑一切“岸然曰利国利天下”的理论学术,坚持以文学“直言其事实法则”,道理相同。陈独秀晚年承认他那一辈人,真有想法的就这兄弟俩,主要就是因为他们不为名词概念所欺,愿意用常识常言来校正名词概念所传达的高言宏论。古人似乎很明白这个道理,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不管“道”是道路还是道说,也是想在高明和中庸之间维持平衡。

政治有时不许常识常言说话,但结果还是要诉诸常识常言,只是不能太明白,需要一点模糊玄妙的修辞,使各方面都有空间来相互理解。这种艺术若不走极端,庸众便可以得其要领,毕竟政治让人懂,“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也。学术语言则不然,有时简直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根本不想叫人懂,或只叫一部分人懂,大部分人只好望洋兴叹。其实那一部分人很可能也不懂,利益攸关,必须装懂。学界许多行话、切口、口诀、秘传,大抵如此。无须真懂,只要学会咒语,会摆腔调,就可以把臂入林,坐而论道,彼此分一杯羹了。

咒语、腔调是贬词,局中人另有说法,叫“话语”。近二十年来中国学界,语言/话语之分是关键,而话语的势力大大超过语言。操常识常言者就是说语言,讲平常话,纵有精密考证、美妙辞章、鲜明的问题意识,亦是枉然。操话语,则纵无精密考据,无问题意识,甚至文理不通,惟以学术共同体认可的咒语、腔调出之,就能横行国内外,吃遍文理工。做张做势的话语压迫平凡日常的语言,似乎已成定局。弃语言而就话语,自属明智之举。所以话语的选择,并不基于学术诚伪,乃是集团、利益、声气的类聚,说到底还是常识作主,俗语“投机”“别站错队”是也。但这也太过常识了,为了不让常人看穿,自然要拼命用非常识非常言乃至反常识反常言的形式表出。天机不可泄露,遵照执行就是了。

举个例子,就是“现代性”。在“后现代”叫嚷了十多年之后,“现代性”的幽灵悄然进入中国学界,囊括一切问题,吸引包括后现代叫嚷者在内的大部分精英。开会写文章,只要念念现代性咒语表演现代性腔调就够了,哪怕违背基本常识,比如在政治上推崇“十七年”和“文革”“反现代的现代性”,在文学上赞美同一时期那些红色经典。还有所谓关心“底层”、倡导“无产阶级写作”的批评话语,满纸类似的现代性咒语,如此脱离群众,真不知怎样才能达到预定目的。

几年前我曾问一位用常言常识作文成绩不错的同行在忙什么,答曰:“正研究晚清民初文学的现代性”。也曾见某现代性咒语推广者在沈从文老家湖南凤凰一条小河的一艘小船上接受电视采访,关于沈氏,这位对着镜头阐述道:“他既不满乡村愚昧,又留恋乡土温馨,既反对城市喧嚣,又不否认城市文明。这个矛盾显示了现代中国的基本问题。什么基本问题?现代性。”

黑格尔穷毕生精力,几乎将当时全部知识编进以“绝对理念”为核心的概念体系,结果被海涅讽刺为“柏林那头大蜘蛛”。黑格尔毕竟是勤恳、博学而并不鄙视常识的“缀网劳蛛”,我们这里吐着现代性丝线的大大小小蜘蛛们可省事多了,他们将西方大学现成的现代性话语移植过来,一夜之间就把几百年来中国问题乃至先秦两汉到晚清民国的思想史悉数纳入中国特色的现代性咒语和腔调。按他们的逻辑,国人(人类)知道“现代性”之前都白活了。这笔买卖实在太便宜,怪不得从名流学者到后生小子都趋之若鹜。

脱离这些空中蛛网,稍稍看看常识常言的地面吧。等到常识常言重新压迫学者的话语,再结几张像样的蛛网也不迟。到那时,与洋人对话不妨迁就他们的话语,转过身来启蒙“人民”,还是带点常识常言才好,不可再用咒语和腔调,像朱文一篇小说标题所说的那样,“把穷人统统打昏”。

本文原载于《文艺争鸣》2010年第10期

整理:钟天意

编辑:阿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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