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二师史锡腾——援越抗美生活系列纪实之十八:初到汽车连

英雄的铁道兵

援越抗美生活纪实

18.初到汽车连

第一天到汽车连,新连队的新环境确实让我高兴了一阵。连队坐落在一座小小的山坡下,山坡上下被一大片茂密的树林覆盖,我们连的整个驻地都隐藏在这片茂密的树林里。站在树下昂首观看,发现这片树林与其它林子不同。这里的树木种类主要是一些高大乔木,它们的树干长得是那么高,那么粗,那么枝节横生,以至于树冠长得是那么巨大,那么茂盛。可以说,这每一棵树都是一把天然的巨伞,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每一棵树又像是一片小小的树林,它差不多覆盖了好几亩地的面积。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高大、茂密的参天大树就是橄榄树。还是在读幼儿园时,我们就知道和平鸽与橄榄树是和平的象征。有这样一幅宣传画:一只白色的和平鸽展开双翅,它的嘴里衔着一支绿色的橄榄枝,橄榄枝上长着六片两两对称的卵圆形叶片。后来还看过一部好像是南美洲哪个国家拍的电影,片名叫做《橄榄树下无和平》,具体情节记不得了,但只记得那个国家很穷,战争总是连绵不断,那些人民虽然生活在橄榄树下,但永远渴求不到和平。不过,那时候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过这种树,也没有见过它的树叶。果实倒是见过的,而且吃过,就是放在食品商店玻璃瓶中卖的橄榄,或者称为青果。我们现在也生活在这一大片象征和平的橄榄林下,不过现在这儿也没有和平。只有公路、铁路周围的累累弹坑,城市、居民区的断壁残墙,还有战争所特有的凄厉的防空警报声,还有随之而来的导弹发射声、爆炸声……不过,我们是为和平而来的,是为了这块地方能得到真正的和平而工作,而战斗。
连部坐落在一旁的小山坡上,与几个排的驻地分得很开,显得孤零零的。这是一间用竹席和茅草搭盖的平房。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是在结构上,还是外形上,它与九分队连部、大队机关的一些房屋几乎没有两样。那天我到连部报到时,只有李副连长和通讯员在家。副连长是个瘦瘦矮矮的人,一脸的胡子和皱纹,怎么看上去也像一个小老头。若不是在这个特定的地方见到他,我一定会认为他是某个机关或工厂传达室的看门人。但是后来我知道,他是我们连队的车辆管理专家,连队七十多辆车的行车、维修和保养情况都一点不漏地装在他的脑袋里。当时,他一边拼命摇着桌子上的磁石电话,一边拼命盯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块木板,那副着急的神态,分明是想找个人吵架。木板上的标题是“车辆动态牌”,几个红色大字显现了它的重要程度。下面用白线划分成了几个栏目,如“出车”、“待命”、“在修”、“驻勤”等。每一栏中整齐地钉着一排排钉子,一些白底红字的小木牌挂在相应的位置。牌子上面写着不同的四位数字,各代表连里某一台车的牌号。连里干部只要看看这个木板上的内容,全连当天的车辆状况就一目了然了。我注意到,这些牌子大部分挂在“出车”和“驻勤”栏里,挂在“在修”栏里的也有好几台,只是在“待命”一栏里,连一个小牌子都没有。此时,副连长手里拿着一张派车单拼命打电话,就是外行,我也能理解副连长为什么会显得那么着急了。
我在连部呆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直到副连长放下电话,才发现了我这个进来了好一会的新面孔。当他弄清我就是刚调来的新战士后,利用暂短的间隙向我简单交待了去向——二排四班,接着,他又全神贯注地去研究车辆动态牌上的车号去了。这时候,通讯员悄悄从门外闪了进来,冲我笑了笑,就拎起我的背包,领我出了连部的门。

战友在汽车连车场留影

左起:作者、张汉清,右一:高立新

连部不远处的山坡上,绿树环抱着一座简陋的民居,由于它是砖瓦结构的,一看就是一家越南老乡的住房。这家的主人好像不在家,但是房门是敞开的,一条大黄狗威风凛凛地坐在门口,一声不响,只是用警惕的眼光死死盯着我。不远处,还零零散散分布着几家这样的民房。二排的营房离连部大约有100多米,隐藏在这片树林的更深处。房屋的墙壁是竹子和篾席编成,屋顶上盖的是厚厚的黄褐色茅草,颇有点儿来到原始人部落的味道。我想,美国飞行员的眼光再好,从空中也难发现这幢茅草房。营区门口立着一排脸盆架,还有水缸、单杠、石凳等“家具”一应俱全。门口及周围清扫得很干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路面上连片树叶也没有。
房屋从外面看起来长长的一溜,好像很大,走进去一看,其实里面并不是很宽敞。因为两排长长的通铺把空间挤得满满的,只有当中一条窄窄的走廊可以通行。二排的三个班——四、五、六班共四、五十人全都住在里面。假如你是第一次来到部队的营房里,你的眼睛会马上一亮:四、五十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块豆腐干摆放在铺面上,沿着两面墙壁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像用线拉过一样直,被子下面的床单被迭起了一半,这是铺面上的第二条直线。铺的上面拉扯着一床床单人蚊帐,排得齐齐的,绷得紧紧的,“腹部”收得很紧,绝对没有一个“猪肚皮”吊在那儿,加上挂在最外面的毛巾,一起形成了空中的立体线条。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被子的颜色有深浅之别,不过你可以借此分辨出哪是新兵的铺,哪是老兵的铺。在九分队炊事班时,连里对我们的内务要求不是太严,现在到了班排,情况就不一样了。在这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天天都要从事“整理内务”这一专业工作:早晨早请示后,就留在铺上,把班里每一个同志的被子仔细地重叠一遍,整得方方正正,摆得整整齐齐,最后,还要用木匠拉线斗的目光把几条直线吊一遍,才放心下床。不久就算得上是一个整理内务的老手了。
只是……只是排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人呢?
通讯员告诉我,排里的同志们都出车去了,让我先等一等,过一会会有人回来的。
“戴排长今天好像在家,你先休息一会,他过一会就会来的。”
唉!汽车连和施工连队完全不是一回事。
以九分队为例,施工连队最大的特点是人多,节奏快,气氛热烈,一天到晚热热闹闹,就像一个兴旺的大家庭。早晨天不亮,一阵清脆的起床号还在营房上空回荡,各班排的营区周围就活跃起来了,歌声、口令声响成一片,一直到出工都是热腾腾的,总是充满了朝气;而在这儿,连部是空荡荡的,各个班排也是空荡荡的,整个营区见不到几个人的身影。早晨起床没有号声(由值班排长吹哨子)、没有歌声,也没有出操跑步声,只是在营区周围能见得到几个扫地的战士。如果指导员在山坡上找个地方坐下来摇摇羽毛扇,那活脱脱就好像在唱空城计。开饭时,九分队两百多号人只能分散在各个班吃,每天到炊事班来打饭的人也能把伙房闹翻天;在这儿,全连都集中在食堂一起吃,到场吃饭的总人数还没有九分队派到炊事班打饭的人多。早晨上工,九分队总是大部队开拔,浩浩荡荡;晚上学习,一片欢歌,喊得震天响。而在汽车连,这种现象实属罕见。

李维屏副连长

其实,汽车连的人数并不比九分队少,只是由于运输任务的特殊性,留在家里的主要是修理排和炊事班的人员。我们连队共有一百多辆汽车,每台车上都配备一个司机,一个助手。一台车出去带走了两个人,全连的车出去百分之八十,连队的人员也就出去了差不多四分之三。由于运输任务很重,只要是能开得动的车,每天都要出去执行任务,晚上回连队的不足一半。有的在外面驻勤,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不回来。如果任务规模比较大,会以排、以班为单位组成车队出去,连里干部或排长、副排长就得跟车上路,这样一来,平时家里连干部也见不到几个,整个连队自然就显得“人丁不旺”。

不过,一到晚上,一台台车和它们的司机就相继“归窝”了,窗外的道路上不时响起汽车马达的声响。马达的声音各种各样。有的声音轻松欢快,犹如一个一蹦三跳唱着歌的小朋友从家门前的路上通过,这是卸空了的车回场了,它们今天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只是不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新的任务等待着它们;也有的声音沉重,好像一个个挑着千斤担子的壮汉,一路“哼呀嗨呀”地在坡道上赶路,这是满载的车辆,今天时间太晚,它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到目的地去卸车。这些车无一例外地通过橄榄林间崎岖的小道开往车场,这时,白天显得冷清清的车场马上就显得热闹起来,接着,各个班排的住地、连队的食堂及隐藏在树林中的澡堂也立即变得喧闹起来。

车场,从字面上看来是汽车部队停放车辆的地方,但它的功能远不止如此,它还是对车辆进行管理和维修的地方。连队的车辆回到车场后,要在这儿加油、保养、维修、换配件、洗车擦车,把车况调整到最好状态,最后还要对回场的车辆进行统计,让连队领导掌握车辆的总体状况。这儿除了有油库、材料配件库和修理排外,还有一个称为“检查站”的机构,其人员构成有站长、统计员、材料员和油料员,俗称汽车连的四大员。站长受连队委派驻在车场,其任务是对回场车辆的技术状况逐一检查,逐一登记,及时将回场车的数目、车况向连部汇报,供连队领导调度。车况不好的进场车,要及时安排修理人员维修、保养,以保证车况随时保持良好状态。一般来说,担任站长的人员都是资格比较老、技术水平比较高的老战士或志愿兵。统计员、材料员、油料员的任务则比较明确,分别负责车辆完成任务情况的数据统计,保管、分发各种维修材料、汽车配件及油料等等。

修理班,因为班里人员多,人员多达40多人,堪称汽车连的第四个排了。班里的人员都是为汽车的维修服务而存在的。在这个集体里,有各种各样的技术工种,如车工、钳工、电工、钣金工、油漆工、木工,当然,最多的人员是修理工。一般来说,一台车的行驶里程到了一定的限度,就要进行不同级别的保养或大修,需要对底盘、发动机的各个部位实施不同的修理工序,如更换润滑油,研磨或更换各项部件等等。只要需要,我们的这些工龄并不长的修理人员可以很熟练地将整台汽车拆卸成零部件,又一件一件细心地研磨好、紧定好、装配好。当零部件重新又变成整体形态的汽车时,这台车已经完全变了:消化不良的毛病基本根治,心脏部分运转恢复正常,神经传导不再发生阻滞,关节部分重新变得灵活,整台车变得强劲有力。再加上喷了油漆,外观变得分外光彩夺目,它好像重新焕发出了青春。修理排有两个特别车间:一台工程车和一个电工间。工程车上有一台普通车床,一台钻床,再加一个台虎钳,一些买不到的零件通常就在这里被加工出来;电工间里摆满了电瓶和极板,再加上笨重的充电器和刺鼻的硫酸味,这里要保证每台车的电瓶永远有充足的电力。除此以外,就是一个有着芦席顶棚和地沟的修理间,所有的车辆修理都是在这个“车间”中完成的。

在我的心目中,部队的装备应该比地方的好,出国部队的装备更是应该数一流,因为我们要同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作战,装备不说先进,至少也不能太差。可是到车场上看看,不禁大失所望。解放牌算是连里的当家车,但大都只有六成新。就是这样的车,数量也不到全连车辆的一半,只有班级干部或有权威的老兵才够资格开。其它不是嘎斯51、就是吉斯150,都是抗美援朝时留下来的老古董,是些破破烂烂,除了喇叭不响,其它部位都响的旧车。这样的车常常在路上抛锚,常常需要在家赶夜车修理,就给司机、修理工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越南战场烽火连天,司机们就开着这样的车与美国飞机捉迷藏,修理工也要天天钻在地沟里面排除故障,也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回到连队的车,就是不用大拆大修,一般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油电路毛病,司机、助手常常是一回连队就要在车辆跟前大驾伺候。天黑了,拉起一盏电灯接着干,问题严重一点的,还要修理排派人协助,一不小心就弄到深更半夜,饭顾不上吃,澡顾不上洗,这都是常有的事。当然,再晚炊事班也会坚守岗位,保证回来的司机有饭吃,有水喝,决不能让他们饿着肚皮干活。

我初来到汽车连,暂时没有车开,没有车修,也没有分配什么具体任务,但总不能游手好闲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主动找事干。班里排里的车回来了,就主动来到车场,和修车的同志们一起干。复杂的事情不会做,就帮忙打黄油、紧螺丝、洗车、擦车,在车底滚来滚去,也经常弄得满身都是油腻。但是,一想到学到了一些技术,心里还是挺高兴。或者到澡堂烧好洗澡水,等待司机们干完活就能痛痛快快洗个澡。澡堂是用芦席搭成的大棚,边上支着一口大锅。装满一锅清水,将灶里的柴火浇上废油,点上火,一会儿就能烧开一大锅水。早晨,和其他在家的新同志一样,起床哨吹响之前就起来了。或者抢着打扫驻地周围的卫生,将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或者去打扫连队的厕所。在越南由于地处南方,各种传染疾病多,特别是消化道传染病是尤为要防治的。因此厕所里便坑都挖得深深的,苍蝇飞不进去,里面再撒上石灰,上面架上盖,这种厕所的豪华程度虽不敢与星级饭店的相比,但卫生程度,可以毫不吹牛地说,决不会比它差。由此就可以看出我们打扫厕所的认真态度了。或者从远远的炊事班门前的井里挑回几担水,把水缸装满,然后再把一个个脸盆、牙缸倒上水,牙刷挤上牙膏。让司机多睡一下,恢复一下疲劳,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

汽车连一排长杨长生

晚上站岗放哨也是我们留守人员不可推卸的任务。
以我的观点,这里的一切都比九分队轻松,但是站岗这项任务却比在九分队时繁重多了。由于家中人少,加上车场的保卫任务重,几乎每天都要站一班岗。在九分队时,我在炊事班工作,不用站岗,现在才体会到在他国异乡的战争土地上,站岗原来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工作。无论是营房也好、车场也好,还是炊事班也好都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也没有铁丝网,我们完全是与越南老百姓混居在一起。当然,友好的越南人民是不会来打扰我们的,但据说在北方布满了南方的特务、越奸,甚至还有美蒋特务。身在国外,情况很复杂,要防止敌人破坏,这就需要我们自己时刻警惕着。上半夜站岗还比较轻松,我们站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眼睛、耳朵关注着四方。有时远远地从附近村庄里传来优美的越南民歌和乐曲,其缠绵悠扬的风格极具东南亚特色,而其中又夹杂着欧洲的风味,如《广平我的故乡》等,给人以如泣如诉的感觉,特别好听。当然,听的最多的还是《解放南方》,它雄壮的旋律更能鼓舞人的斗志,让人热血沸腾。这些乐曲都是从乡村里的大扩音喇叭放出来的,半年多的和谈虽然不顺利,但是和平景象却平添了不少,领导干部因此常常告诫我们不能有和平麻痹思想。但我觉得与其是说告诫我们,倒不如说更像是在间接批评某些越南领导人:革命才进行了一半,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静了,上级要求我们站双岗(即两人站),还要设流动岗。这时,周围树林里漆黑一片,总觉得身边有什么令人不放心的东西,不免有点儿神经紧张。有时远处“砰”的一声,一颗信号弹飞上了天空,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也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发的什么信号;有时身边还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把人吓了一大跳。久而久之才知道,这巨响原来是汽油桶发出来的。白天汽油桶受热膨胀,桶盖鼓起来了,到了深夜气温一低,桶中气体收缩,桶盖瘪下去了,就“乓”的一下。但也有的时候是树上的橄榄熟了,掉下来一个砸在汽车引擎盖上,“乒”的一声,也挺吓人。这时如果有一个黑影远远走过来,我们也会很紧张,就一直盯住他,眼睛一眨不眨,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直到他走远了,或者判别出这是一个走夜路的越南老乡,才松一口气。
不觉之间,我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在汽车连度过了半个多月的时光。

作者:史锡腾:原铁道兵二师,曾参加抗美援越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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