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26)糖杆噢!
26、糖杆噢!
桃花尖年终决算的结果下来了。
三官庙前开的会,二秃子当众宣布:一个工分合人民币一毛七分钱。
何佛留扳着指头一算,扣过回销粮款之后竟不落一文,反倒欠了公家的钱。他气吹胡子颠回家,日娘捣老子就骂上了:
“日他先人,五冬六夏,牛马的力气出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人苦成个鬼了,干到头来,手心里捏的还是两把指甲皮,我给董七少喂牲口,一年苦下来也能量一石多麦哩!”
我母亲赶紧制止了他的胡骂:“好我的你哩,嘴上的亏还没吃够哩?叫人家抓住话把儿,可又要往路线上斗争哩!”
狗蹄子只顾闷着头修补那只特大号背斗,使唤好几年的背斗,靠身子那面缝上去的一块狗皮早磨得明光闪亮如玻璃马赛克了。他颓丧地咕囔:“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桃花关注的是却是最家里实际不过的事:“妈,等天再冷些了,把酸菜腌上一瓮吧。”
地里的活不多了。我母亲跟我父亲商量,叫桃花站趟娘家去,要不,实在说不过去了。
“空甩搭两手回去那叫个啥?丢人哩。”我父亲愁得“脑门的皱纹都聚到一起了。
狗蹄子蹲在门槛上瞅着自己的影子发呆,父母的话句句钻进了他心里………翌日清早,狗蹄子早早爬起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会儿响进,一会儿响出。何佛留晚上没睡着好,起的比平常晚了点,一出正屋,就见狗蹄子在桃树底下吭哧吭哧收拾一挂自行车。
何佛留问:“你借的谁家的车子?”
“面换子家的。”狗蹄子说,“我想到镇上跑一跑,光在屋里蹲着也不成。”
“你谋着做个啥去么?”
“探看探看,有啥活路没………狗蹄子话说得几分含糊。
何佛留深知自己的大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家里人特别地操心,别看他平常多闷头不响,其实心里总有自己的盘算。何佛留就没再细问,只叮咛道:“要不带上些碎票子?”
“有哩。”狗蹄子说有也是真的,他身上揣着六毛钱,只有六毛钱。
他就是靠了这六毛钱做本钱,先从蚂蚱镇上买了20来根糖杆,这是一种用谷面和糖精做成的膨化食品,染成各种的颜色,像根彩色的棍儿,所以叫糖杆。五颜六色的糖杆是山里孩童们唯一奢侈的美食,形同西方孩子们的巧克力。
“糖杆噢~换破铧铁噢~”狗蹄子从镇上买了糖杆后,就骑了从面换子家借来的车子,到左近村里去吆喝。他不收现钱,只用糖杆换旧铧铁。山里娃们经不起五颜六色的糖杆儿诱惑,纷纷从家里拿了各种废铁来换糖杆。转眼间,狗蹄子的20来根糖杆子就变成了一堆破铧铁。他就把这些收来的废铁又驮到蚂蚱镇张铧匠的铺子里,换得了四块八毛钱。遂又用这四块八毛钱再去批发糖杆,糖杆的数量就比先前多出几倍,然后又一气不歇地蹬了车子去另外的村庄扯直嗓子吆喝:“糖杆噢~换破铧铁噢~”半天工夫,又将收的破铧铁再背到张铧匠的铺子里去………此捣腾了四个来回还是五个来回,他都恍惚了,脑子里那天只装着两样东西:糖杆和破铧铁。
桃花尖的各家已吃过了黑饭,何佛留还不见狗蹄子回来。面换子家又急着索要车子,来催问过两遍。我母亲心里急燎燎的,打发桃花去村头三官庙的高台沿子上张望了好几回,一直等到天大黑,村里不见一点灯火,狗这里那里地吠叫,大小人俱都瞌睡熟了,门道里才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何佛留说:“回来了。”
天上没有月亮,黑得像浓墨泼洒了一样。桃花手捂着盏油灯迎出来,进来的果然是狗蹄子黑熊似的身影。
桃花道:“发有哥,你可回来了,把人都急死了。”
狗蹄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立住车子:“你咋还没睡?我还当你们都睡下了哩。”
桃花说:“你不回来谁能睡得着哇“”
狗蹄子妈从正屋里迎出来:“我的神神,你咋这晚的才回来啊。”
我父亲见狗蹄子回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才放进了肚里:“啥事甭说,先把车子赶紧给面换子家送着过去,人家催要了三五遍都不止了。”
狗蹄子说:“车子上的泥多得很,得好好擦一擦再给人家还。”
桃花不言喘,随手拿了抹布就到院子里擦车子了。
狗蹄子说:“我擦我擦。”
桃花说:“擦个车子的事我还会哩。你去和咱大咱妈好好说话去。”
狗蹄子跟父母在正屋里说话,桃花在院里擦车子。车子实在是难擦,不但两只轱辘全被泥浆裹住,连车梁上也都是黄稀稀的泥浆,两个车轱辘几乎都转不动了。看光用抹布不成,她又去寻了块破瓦片来呲楞呲楞地刮泥,费了好大工夫,才勉强算是马马虎虎地擦拭出了个样子。
狗蹄子一撩门帘从正屋里闪出来:“擦好了?”
桃花说:“都是泥,难擦得很,这大的工夫才擦出了个大模子。”
“就这了吧,行了。”狗蹄子急忙推了车子去给面换子家还去了。
桃花进了正屋里说:“车子全囊在泥里了,也不知水水子他大到底干啥去了………
婆婆说:“还说车子哩,人也像从灰土里钻出来的,估摸着一天都没吃啥了。”
桃花说:“饭早在锅里热着哩。”
不多时,狗蹄子唿嗵唿嗵地闪着大步返回来了,吱扭关上了院门,爽利地咳嗽了一声,进到正屋,桃花已把热好的饭端上了小炕桌,一大海碗酸辣拌汤,还有一小碟桃花亲手淹的蕨菜咸菜。狗蹄子噗嗒噗嗒地脱掉两只大山鞋,盘腿上了炕头,看了看蜷睡在炕头的小水水子,端起大海碗就吸哩呼噜地吃起来,那样子活像个饿死鬼。眨眼间,半碗酸辣拌汤就已下了肚,这才有了些说话的气力。他搁下筷子,当着老俩口和桃花的面,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大把洇得汗渍渍的零碎票子,摁在炕桌上道:
“大,这些钱,你看能不能打发桃花站趟哪娘家去?”
狗蹄子的举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这是咋?哪来的这多的钱?”我父亲意外地瞪着大儿子,一脸的狐疑。
狗蹄子说:“我还没数,你点一点。”
“这钱倒是咋的回事?”
“你放心,咱又不偷不抢。”狗蹄子脸上一片坦然。
“那是咋来“?”
狗蹄子催促道:“你先点一点,我记不清是多少了。”
我父亲点过最后一张一分钱的零票,嘴巴顿时张成了一只黑洞:整整60块钱!
狗蹄子把一海碗酸辣拌汤吸哩呼噜倒进了肚,才将他倒腾糖杆的经过一一道来,他有意把这事说得像随手拈来般轻松。
糟的是小水水子忽从梦中醒了过来,听见狗蹄子左一句“糖杆”右一句“糖杆”,便呼噜地翻起身:“大,糖杆哩?你给我买的糖杆哩?”
狗蹄子愣住了!
“你将才说买糖杆了,糖杆哩?糖杆哩?”小水水子抓着狗蹄子粗壮的胳膊摇晃。
狗蹄子这才觉得自己竟遗漏了一件事,不,是做错了一件事,他至少该给宝贝儿子留一根糖杆,一根才三分钱的糖杆啊!
小水水子看没指望,泼洒出呜的大哭,在炕上两腿交替踢蹬,翻来掉去地打滚儿,瞬间哭成个小泪人儿。
桃花抱了小水水子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我要糖杆。我就要糖杆哩嘛!”小水水子乱踢乱打。
桃花脸上也被踢了一脚。她背过身子止不住就落下泪来,怕惹老俩口伤心,硬是抱了小水水子往外走:“我们小水水子听话,跟娘娘睡走哇……
桃花抱了哭闹踢蹬的小水水子往西厢房里走,却听门道里的门被敲得咚咚响。去开了院门,来的是面换子。面换子手里推着那辆狗蹄子刚还回去的自行车,天黑,看不确表情,只听面换子进来便直嗓子喊:
“狗蹄子!狗蹄子!”
狗蹄子立马迎出来:“你咋来了?快进来坐。”
面换子气呼呼说:“不进去了,你骑着车子到底是走了趟美国嘛还是走了趟英国?你看你把车子骑成个啥了?刮泥板都歪了,鸡大腿一走一咯噔,车龙头都歪了把子了。”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