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尾声(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二十九章,张华锋诵读)
二十九章 尾声
我不愿把我的故事讲给人听 。其实,我的故事也没什么意思,有点像个小女子的絮叨而已。
我不能向人说,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讲给自己听,只有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的痛苦才能一点点地减轻,每次的讲述,都只是一次渲泄而已,在渲泄中我逐渐地忘掉过去并重新获得对生命的体认和幻想。
离婚八年,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能够从过去的岁月里走出来,我也始终没能找到供我停靠的枝头,让我歇息的芳草。
我一个带着女儿生活。
女儿一天天在长大,教育产业化的政策出台,女儿上学的费用陡增,我于是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赚钱,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和一些孩子一样因为家里穷而被迫辍学。但同时,我也清楚,我唯有拼命地工作才能填补我这颗空虚的心,破碎的心。
绿色代表通行,在我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带她坐汽车,当她看到马路上的红绿灯时,就会大声喊着:“大马路,宽又平,红灯停,绿灯行。”
都说绿色是希望的色彩,是洋溢着无限美好和生机的色彩,可是为什么离婚证却要设计成绿色的呢,它表示什么?它暗示一段婚姻的终止,还是意味着新生活的开端?
看着我的离婚证,我常常会这样想。
是谁说过,百分之一的偶然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必然之中。 婚姻的必然又是什么?偶然又是什么?
爱,怎样定义?婚姻的保证书又是什么?是那企图圈住人心的法令,还是口耳相传的所谓道德。看来,在现实的考验之下,它们都很脆弱。
婚姻,再怎么以爱为名而结合,还是没有保证书的。爱情,再怎么浩浩荡荡,也难抵人世的凄风苦雨。
有一年,女儿的班主任告诉我,我的女儿跟一个也是父母离婚的孩子整天混在一起,而那个孩子在老师的眼里是一个不太听话,整天泡在游戏厅里不出来的孩子。
显然,女儿有意识无意识地把自己划在单亲孩子的群体之中。这不能不令我警惕和难过。
幸亏,我对女儿抓得还算紧,管得还算严。
我在学校里教书,在外面带课,搞家教,回到家里女儿的功课是我一手辅导出来的。我跟她一块做题,一块背英语单词。推荐我认为值得一读的书让女儿去读。直到后来她上了高中,我仍然找来高中的数学课本去复习,跟女儿一块研究数学题的解法。女儿学到哪一章节,我就复习到哪一章节。好多公式我都忘记了,为了女儿,我又重新去记。一些数学的思想女儿一时不能理解,我就亲自做题讲解给女儿听。同事们认为我做得太过份了,操的心太多了,没有必要。但一天天看着女儿逐渐长大,克服了不健康的种种心理,摆脱掉了父母离婚的阴影,健康而快乐地成长着。我认为我做得很值得,我的心才稍觉安慰。我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般地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女儿,生怕她身上产生单亲家庭的孩子容易被扭曲的性格和毛病。
但我的女儿却也还是有些怪怪的,有一次暑假,好多同学的父亲开着小车去接同学,没有父亲来接我们的女儿,于是,女儿回来跟我大吵了一架。
我知道我是一只疲惫不堪的鸟,一个不堪重负的老牛,有时,我实在不想去孤单地飞了,不想拉车了,我很想找一个枝头能搁一下我已不能再振翼的翅膀,找一片草地让我劳苦的四蹄在那茵茵的绿色中歇息。
可是,没有,我一直孤单一人。
有那么一刻,我的心也许是死了,绝望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再痴心妄想,不要再去做无谓的等待,命运注定你孤独一世,你就接受这样的现实吧,承认这样的现实吧,你不接受,不承认,你只会加深你的痛苦。于是我就真的相信了这个声音,相信了这个声音揭示给我的命运,我似乎接受了,认可了,我死水一般地度着我的一天天。
很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不久,另一个声音又会出现在我的耳旁,它比那个声音不知要大多少分贝,它在我耳旁挥之不去,搞得我又心波荡漾,心神不宁。它对我说,不,你不应该这样,不要过这样的日子,这绝不正常人的生活,正常女人的生活。你是个女人,你需要爱,你需要男人的爱,没有爱的女人是可悲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你不要做可悲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你是个教师,你有文化,你也不很丑,你虽不漂亮,但好多人都夸你有气质。所以,你千万不要死心,不要绝望。寻找吧,不要停止你寻找的脚步,不要停止你寻找的努力。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有一度,我埋着头,寻找我新的生活,离开了王长安的生活,我艰苦卓绝,辛苦备尝。到头来却总是落了个哗啦啦似大厦将倾,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越是看到别人的幸福,也就越看到了自己的孤单。
在学校,一些家长经常会请老师们吃饭,而此刻,老师们总少不得通知自己的另一半参加。
女人们喜欢在饭桌上表现自己的温柔体贴,她们会不断地劝丈夫不要喝酒。有时悄悄地拉一下丈夫的衣脚,碰一下丈夫的胳膊,递过去一个眼色,她们个个会扮演小鸟依人。
有的女人更豪气,看丈夫敌不过,就勇敢地站起来,替丈夫喝酒。
而我最不能看见的是男人们给自己的老婆夹菜,“你吃点这个,这是用茄子做的,看不出来吧。”
“真好吃,不知道茄子还能做出这种味道来。”
我看不下去了,眼泪“涮”地一下流了出来。
于是,我常常是饭局未完,就找借口中途退场。
教政治的宋老师,老师们都叫他 “老骚情,” 他上课的时候总是阴着个脸,不苟言笑的,像政治一样严肃,但是一给女人打起电话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神采飞扬,说个没完。
没有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听见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有的人一下就跳起来,赶紧跑过去接电话。
而我总是无动于衷,有时,干脆离身而去。
有一次,下了晚自习,忽然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带伞,我躲在学校的门房里等着雨停,刘秀秀也在门房等着。但很快的,刘秀秀的何新海出现了,他撑着伞来接刘秀秀 ,手里还提着一双雨鞋,刘秀秀在门房穿上何新海提来的雨鞋,钻进爱人的伞里走了,她换下来的高跟皮鞋被她的爱人提着。我看到这一幕情景之后,眼泪忍不住地又像雨一样地落下来。
打开电视,我也从不看那些所谓情感剧,那些男欢女爱的场景我根本受不了。
我只看知识类型的节目。什么“百家讲坛” 、“世纪大讲堂”之类。我本是个疯狂浪漫的人,可浪漫的生活却跟我一点也不沾边。
我慢慢变得喜欢眼泪,我喜欢一个人对着镜子流泪,一遍遍地流泪,我享受这个痛苦的过程,我用这样一个不堪忍受的过程来考验我的心,我把我的心膜一层层揭掉,让它滴血,当我看到啪嗒啪嗒一滴滴的鲜血落在地上之时,我便感到了痛苦的快慰。
当我的心过了一段时间,刚刚结了一层红茧之时,我又会把它再次揭掉,让鲜红的血再次滴落下来。我就这样磨练我的心,让我的心在黑夜中渐渐变硬变干。然后在黎明时刻,我带着一颗干心、硬心去迎接我的新一天。
最不能忍受父亲到我这里来帮我干这干那的。实际上我的电灯坏了,水管坏了……种种想不到小活,除了我自己干之外,是我的父亲时常来帮我做的,我一见到父亲来干活,就冲他发火。他那么大年龄了,来帮我干活,简直是在剜我的心。
“谁叫你来的?你没事在家里歇着,来回跑啥嘛!”
父亲不敢惹我,就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帮我,估摸着我要回来了,就赶紧离开。
这又激起了我更大的怒火。父亲觉得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更加不敢吭声。
看见父亲青筋暴跳,骨瘦如柴的手在用力一圈一圈地拧管钳,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王长安。跟我办完了手续他就走了。他离开了秦州。
也没有再见过家里的其他人。三墩子到甘肃后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小妹妹开荒种树,跟当地农民发生了冲突,没有再干下去,后来就跟着他的丈夫到黄帝陵卖盒饭去了。
我只在街上见过一次二瘦子的高胖老婆。她还是那样,截住我就想说什么,啰里啰嗦个不停。
她告诉我说她跟二瘦子也离婚了,她又另外找了个司机,也是个开大车的。
“妈来个B,我的命真是苦,一辈子离不了开车的。”
她说她姐姐让她跟着一块去信教,现在好多人都信教哩,她想去又不想去的。
“俺姐说,耶稣能救人,信了教就能消除灾气,谁知道是不是。”
她说那时候真是瞎了眼了,找了他家,想着他哥多有本事哩,谁知道还是个这!球不抵,一点没指望上。
“二瘦子跟人到新疆去了,开始说是收棉花,不知咋的,谁说的跟他大哥又粘上了,他大哥失踪这么多年了,咋会又突然跑到了新疆了呢?”
她说,前一阵子公安局的来找过她,说二瘦子好像跟他大哥参加了一个诈骗团伙。
“公安局的人肯定是弄错了。他大哥本来就被人骗过,怎么又会骗别人?再说,我还听人说过,他大哥在外面早就得病死了呢?”
她说:“还有人说他大哥自杀了呢,我想着自杀还差不多,像他那样咋活嘛,公安局也是不长眼,不认错人才怪哩。”
她又说:“你没看二瘦子那样子,疯疯傻傻地,他还能骗人?他要能骗住钱,我也跟他不离婚了。不让人家给他卖吃了都是好的啦。就凭他,哼,不死就算好的啦。”
“管他们哩,反正跟咱也没啥关系了。管他们是干啥哩,爱干啥干啥。”
她见我的眼圈红了,似乎又想流泪,于是就转换话头安慰我说:“其实也没有啥,你管他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像他这情况,咱秦州多了,那几年,南方鬼子可没少骗咱秦州人。那谁谁,也是下海了,贩粮食陪了,失踪多少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老婆也是说不清楚他到底是死还是活,整天在家哭,眼睛都快哭瞎了。他走的时候,他家小孩才这么高,现在,都上初中了,老婆也不管,让小孩他爷管着哩。还有一个人,听说,还是市委的,下海,啥也没干成,现在和他老婆在街上卖红苕哩。……你也不要等他了,不行你再找一个。”
她最后说。
“噢,对了,……”在我发愣的时候,她又拐过来对我说道,“你知道四老拐吧,……四老拐死了!”
“你是说四弟吗?”
“就是,他家老四,死在监狱里,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他是被人害死的,说不清!”
“噢,四弟,他太可怜了。”想起那个眼睛轱辘辘转,跟他的几个哥哥长得不太一样的四弟,我不由地叹息道 。
“可怜啥,可怜,死了其实还好,像他那样,活着也是受罪。”
经历男人就是经历沧桑,王长安似乎让我阅尽了人世沧桑。
我历来有写日记的习惯,我靠写日记打发我的日子,总结我的人生。
我自觉,写日记是懦弱者的表现,是绝望中的自慰,可我,只能在纸上这样写着,我也只有凭借这一种办法来化解我的忧伤,救赎我的灵魂。我在纸上飞快地划着,飞龙走凤,连我自己都认不出写了些什么,我只是写着,划着,眼泪一边流着。常常,滚滚的泪珠打湿了一页页的日记本的纸,我竟没有知觉。
我也不断翻看我跟王长安在一起时的日记,当我翻看的时候,我的手常常是发抖的。
我想把我跟王长安的那段历史尘封起来,但却不能做到。
我一晚上一晚上地彻夜不眠,王长安的影子在我的面前盘桓不去,我惊异于这个男人留给我的记忆竟如此深刻,如此刻骨铭心。让我抹不去,挥不掉。
于右任有诗云:不信青春唤不回,不让青史变成灰。但是残酷的现实是:青春既无法唤回,青史却又不能成灰。
往事如风,往事如烟,但风烟过后,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
王长安,他不仅影响我的前半生,也必将为我的后半生埋下伏笔,他是一个影响和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
夜晚的天空万籁俱寂,便于我马不停蹄地进行回忆,我一遍一遍地想起了跟王长安在一起的种种。在我回忆的路途中,我的眼泪一次次落下。
我加入了秦州市的一个文学社团,重新开始了我的写作,我把我的日记进行了整理,并把它贴在网上,我把那称之为小说 。
很快,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信。是北京的一位编辑写来的。
他说他连夜看完了我的小说 。他说他读着它,几次听到我内心的唏嘘之声。他说我朴实的叙述,极其切近地呈现了一段历史。小说不仅再现了一个家庭的破败,分裂,透过一个家庭的变迁,它仿佛看到了一段历史,一个真实的中国社会某一面。书中女主角的遭遇绝不是个人的偶然境况。相信中国的家庭有很多这样的“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他说我的自传体小说,是老百姓生活的真实记录,我的故事,属于我个人,但也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地方,他说他读我的书还令他想到了林家铺子。
他说他也是六十年代生人。他理解我讲的故事 。
他也指出了我小说的一些缺点,说我“喊叫”太多。这也是女性小说常有的特点,他打算给我的小说报选题,出版我的小说 。
他建议我把小说的名字改为“婚后不言爱。”
“婚后不言爱!”
当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到这五个字时,我的心仿佛被电流击过一般一阵颤抖。这个看起来很俗又有点直白的名字,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
婚后不言爱,是的,它一针见血地概括了我跟王长安婚姻的实质。更主要的,它揭示了我们之间婚姻背后的许多东西。那些耐人寻味的以及那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贫穷、死亡、受骗、逃亡,离弃,构成了我和王长安婚姻生活的全部。我们从没有说过爱。
有一天,我在邮箱里又看到这位编辑寄来的一首诗:
黑色的闪电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有点痉挛
希望的岛屿发出春天的呼唤却是一条无法启动的航船
心灵的港湾在黑色的浓雾中轮廓消失了茫茫一片
记忆的深海中没有光线也涌不出一丝波澜
欲望的火焰穿透了生命的极限
死亡的礼赞只能用鲜活的生命进行铺垫
希望,是闪电
绝望,是沉船
这首诗,像是专为我这样的人而写。我决定带着我的书稿去找他,或许命运会让我遇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一个理解人心的人。他教我心平气和地凝视过往的岁月,在我生命的品质里仍能保有一颗真实而透明的心。
或许,爱情还会在我的心中重新燃烧。
(全文结束)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主播简介】
张华锋:江西广丰人,中学高级教师,中国诵读学院师范导师,获“为你诵读”杯第四届中华夕阳红诵读大赛全国总决赛优胜奖。
(小说《婚后不言爱》封面)
晒丹凤,你也可以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诵读顾问:海俊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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