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我看到过一本奇哉怪也的书。里面的内容很是繁杂。我读过一遍,但没有读完。故事围绕爱情、生死、命运展开。讲述一对近亲兄妹相爱之后不听劝阻结婚并生出一个怪胎,夫妻二人的爱情因此而岌岌可危,怪胎不幸夭折之后,二人也并没有重归于好,从此天各一方江湖路远不复再见。

有一段是这样写的:“这个胎儿并不似一般孩子哭叫,而是像一只狼一般嚎叫着,他的身上长满了绿色的绒毛,像是商店里售卖的宠物玩具。头上长有二角,弯曲如同海螺。屁股后有一尾巴。嘴角乜斜,三条腿,四只胳膊,其中一只胳膊上无手指,仅有一拳,另一只手则有七只手指,最后两只胳膊小小的,长在背后,同样没有手。母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登时就昏迷过去。”

而在临近结尾中有这样一段:“两人自生出怪胎以后,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方面,都对彼此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厌倦。他们因怪胎而洞察了彼此如同阳光照不进去的地心深处一般的内心深处,他们无意再对内心的恶或者漏洞加以弥补,他们再不想也不敢涉足人性丑恶的道路。因此自打他们分开之后,再没有联系对方。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失去了爱的能力或信仰,在两个月过后,他们又在生活中扬帆起航。他又爱上了另一个与她相似的女人。而她,也重新与一个与他迥异的男子投入了爱河……”

掩卷之后,我陷入了沉思,我似乎想起自己从前的故事。那是很小的时候,我和一个小姑娘一起玩耍,那时候两小无猜,说童言无忌的话。我问,男女的区别是什么,她默默不说话,用手抠着地上的泥土,过了一会才说,我也不知道。出于好奇,我让她脱了裤子,却什么都没发现,她问,有什么区别吗?我说,好像少了一截肉。她迅速穿上了裤子。很多年后的一天,她忽然对我说,我们结婚吧。于是我们就结婚了。

中间一段即怪胎夭折那段让我印象尤其深刻:“她从病床上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从她的怀中滑落下去,宛如水从沙子中滑落下去。她没有察觉,继续声嘶力竭地哭着,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孩子呦,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一点福都没有享到,生活处处给你刁难,你却对它笑脸相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非要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你既来之则安之,为什么要抛撇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呢。但只有他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作伪的声腔,她内心是有一些近乎脱离苦海一般的快意的。这使她的痛苦之中揉进了许多对于自己的愤恨与对于儿子的愧疚。她知道自己哭得愈厉害,自就愈容易赎救自己的罪过。她恨自己荼毒的心肠,但同时又无法抑制自己近乎狂喜的内心之恶。他闻到了这股恶之花绽放的味道,如同腐尸一般刺鼻。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想呢,只不过他什么都不想表露,只是旁观着,嗤笑着。她回头问,你难道不觉得悲哀吗?他说,我一场错误就应该以另一场错误收场,你不觉得吗?她说,可是我们不都是悲哀的吗?他摇摇头,看着外面涔涔的雨滴,脸上闪过一丝漠然的秋意,凉凉地说,我只是觉得无奈。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是有些高兴的,毕竟少了一个累赘,但这种高兴是极为强烈粗犷浩大的,因为这不同于明目张胆的快乐,而是隐秘的如同见不得日光的犄角旮旯里的高兴,因为不为人所知更加让人高兴,在不可知的隐秘与衷心的快乐之间构成如同拉满的弓弦的满足,在与善的抗争的过程中战胜善并突破其防线从而让恶抵达心底。但乐极生悲,他为此也难过起来,因此在快乐上又打了折扣,像是销售不完或断了尺码号的过季衣服。于是他上前抱住了她,带着认领自己同类的归属感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一边说一边回想着事情的真相……”

读到这里,我不禁被作者缜密的心思与对人心的洞察能力产生了特别的钦佩之情,他的名字叫李白,我又翻开扉页确认了一下,朴素而简单的名字,却有一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我对其景慕之情可用同名诗人李白的文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来形容。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我迫不及待地看去。

“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去超市买东西。超市里有别的小孩指着他孩子说,妈妈,那是什么头饰,我也想要一个。他苦笑了一下,一手拉着穿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一手推着购物车走着。他平时是不乐意带着孩子一起出门的,但今天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原因竟鬼使神差地将孩子带了出来。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她怀着近乎谄媚的笑意对他说的话,她说,你有时间多带着孩子出去走走。那时他们的关系就已经急转直下了,一天之内说的话也不超过五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时候的她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恶,就像有时候对自己的厌恶一样。他绕着超市转了很多圈,有好几次加快步伐,孩子都有些跟不上了,他转过一个拐角,又转过另一个拐角,层层的货架割据着空间,营造了一个买卖的迷宫。有时候他牵着自己的孩子,有时候又好像忘了牵,他腾出双手摆弄货物,端详了一会又放在货架上,只有不多东西掷进购物车中。有时候他又将购物车中的东西放回到原来的货架上。他就这样转来转去,像是高速旋转运动的粒子。孩子不见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将要从无购物通道中走出的时候,孩子嚎叫的声音像是一枚炸弹炸开了。他一回头,看到了孩子。就回去要将之领出去。他看到孩子手里拿着一个芭比娃娃,就排队结了账,和孩子一起出去了。

走在路上,孩子痴迷于芭比娃娃,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只手在上面摆弄着,一会撩起它的裙子,一会揪着它的头发,一会又抬起它的大腿。他仿佛也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了。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已经不走了,但孩子还在往前走着。一辆另一方向的车刹住车,司机不停地抹着紧张的汗,大骂,谁家的孩子,寻死呐。孩子依旧向前走着,几辆车从其身边绕过去。一辆飞驰而过的车所扇起的风将孩子手中的芭比娃娃掣到地上,孩子忽然抬起了头,呜呜哇哇地叫着,捡起娃娃,成功度过了马路。等到绿灯亮了,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人群像潮水一样漫过去,他最终跟了上去。孩子见他来了,高兴地嚎了一声,紧紧地牵住他的手。他不自然地牵着孩子七个手指的手,看着其吃力地用另一只没有手指的拳抱着芭比娃娃,歪斜的嘴角流着涎水,三只腿来回倒换着,像一个不合格的圆规。屁股上鼓鼓囊囊的,尾巴翘着。绿色的绒毛透过衣服闪着蓝色的光。

在马路上走着,他的脚步就像心事一样凌乱,时不时地叹几口气。孩子笑呵呵地看着芭比娃娃,流出的涎水滴在裙子的褶皱上,顺着光滑的大腿流了下去。身后的鸣笛声越来越响了,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中央。他的脚步就像跳舞一样缭乱了。孩子的鞋带开了,他没有去系,这时孩子绊倒在地,恰有一辆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来,孩子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啊,天空中布满了猩红的嚎叫。”

我长叹了一口气。噫吁嚱,人心之叵测哉。但我依然相信爱,相信不作伪的真情。因此在若干年过后,当她说出我们结婚吧的时候,我没有多加犹豫就同意了她的话。在她联系我之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面容,直到她说出我们之间共同的往事,我才恍然领悟过来。我问她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想到了我,她问我介意她说一下她的故事吗,我说没关系。于是她娓娓道来。而她所说的,让我想起来若干年前我读的作者署名李白的那本书。我说,你等一下,她点点头,我取出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忽然,扉页右下角的一行字扎住了我的眼睛,上面写着,本书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我的心里如同放多了调料的锅,顿时五味陈杂起来。她还要再讲,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她疑惑地问,那你能原谅我吗。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下巴,点燃一根烟,吐出一个长而又长的烟圈,问,你说我像他一样吗?她说,不,你一点都不像他,你是一个这么真诚善良的人。那你更喜欢谁?她支支吾吾地说,当然是你了。

烟圈框在往事上,使之变得缥缈而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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