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书信情缘
沈从文的书信情缘
1938年7月30日,身处昆明的沈从文写信给沦陷区(北平)的妻子张兆和,信末有这样几句感喟:“表现上我还不至于为人称为'怪物’,事实上我却从不能在泛泛往来上得到快乐。也不能在荣誉、衣物或社会地位上得到快乐。爱情呢,得到一种命运,写信的命运。你倒像是极乐于延长我这种命运。”
沈从文执教上海中国公学期间,由于授课之便,认识了英语系女生张兆和。张兆和与姐姐张元和、张允和、妹妹张充和都是聪明好学品行端正的大家闺秀,号称“张门四枝花”。按说,湘西山民沈从文在纯洁美丽如天鹅的张兆和面前,应该是自卑的,但他有股子头撞南墙的倔强劲。“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堕入情网,时常是一往情深,一发而不可收拾。”(梁实秋《回忆沈从文》)既然口才不济,又十分害羞,沈从文便祭出自己的法宝,暗地里发起了书信攻势,这一超级强项亦可算是他的“撒手锏”。可是情书寄发之后,都如泥牛入海,丝毫未得佳人的青睐赏识,直急得他神魂颠倒,几次三番要跳楼。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初步印象并不怎么美妙,这位湘西山民平时不太讲求仪表,总显得邋邋遢遢,况且他性情孤僻,课也讲得磕磕巴巴。虽说大家都说胡适和徐志摩如何如何欣赏这位貌不惊人的沈才子,但张兆和平日只知读书用功,根本没留心读过沈从文那些文采斐然的新作。再说吧,她担心师生恋的风波会累及自己的清誉,这种事总令人百口莫辩,还是躲得越远越好。可是在沈从文看来,张兆和的不回应可能是在考验他的耐心,于是,他的情书攻势更为猛烈。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吃不准了,便去找张兆和的好友王华莲试探口风,他说:因为爱张兆和,他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都不能做。他打算放弃教职,到远处去,一方面使得张兆和可以安静地读书,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免于烦恼,他甚至负气地说他打算上前线当炮灰,一了百了。但他又说,他愿意再等张兆和五年。他疑惑的只是,张兆和既然对他毫无爱意,为何又不肯把他的情书悉数璧还?王华莲解释道,张兆和收到的各路情书很多,有的甚至从日本寄来,她都只是拆开看看,一概不予回复,也懒得退还,她这么做,并非只针对沈从文一人。胡适得知此事,他劝沈从文不宜辞去教职,应留在上海公学继续任教,以便张兆和多了解他一点。
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
张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我以为长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没下去,谁知事实不如我所料!”她甚至猜想沈从文会要报复她。于是,她前往极司菲尔路一条僻巷中的胡寓拜访胡适,胡适是她父亲的好友,请他出面制止沈从文这种拚命玩火的“纠缠”,应该不成问题。张兆和特意剔出沈从文情书中的一句话“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你的肉体”证明对方出言不逊,粗鄙无礼,含有明显的侮辱意味。殊不知,胡适是偏向沈从文的,他夸沈从文是天才,在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然而张兆和却坚决不肯做沈从文的恋人,连朋友也不肯做,她担心“做朋友仍然会一直误解下去的,误解不打紧,纠纷却不会完结了。”胡适见谈话陷入僵局,又称沈从文“崇拜密斯张倒是崇拜到极点”。张兆和的回复是:“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胡适不满意她的回答,他认为沈从文是天才,不是一般的庸人,应该区别对待。1930年7月10日夜,胡适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和他对张兆和的印象都写在里面,有这样的话:“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惟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年太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他表示爱情的人都看作'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过是'个个人’之一个而已。”其实张兆和并非铁石心肠,她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之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得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她翌日便写信给沈从文,劝他改弦更张,莫作无谓的牺牲:“一个有伟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为一个不明白爱的蒙昧女子牺牲什么的。”沈从文的答复却是:“只要是爱你,应当牺牲的我总不辞,若是我发现我死去也是爱你,我用不着劝驾就死去了。”沈从文的这桩苦恋和单相思最终结出了甜果,这再次证明了一个道理,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张兆和经过一番烦恼,还是被沈从文诚挚的爱深深感动了,她征得二姐张允和(她是张家的女诸葛)的赞同,沈从文这才乐呵呵地看到情天上云开日出,爱河里风帆高举。
张家三连襟,左起顾传玠、沈从文、周有光
从《从文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书信无不一往情深,沉郁顿挫间,满怀愁绪。1931年6月,他致信张兆和,调子很低:“我念到我自己所写的'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他在同一封信中还表白道:“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时张兆和尚未接纳沈从文,所以他的笔调颇有点忧伤。他何尝只是易折的萑苇,他也是不动的磐石,正是这一点最终感动了张兆和。许多年后,沈从文已是白发萧疏的古稀老人,在下放农村的前夕,他手持张兆和的第一封回信,依旧老泪潸潸。对此,张允和女士曾有传神的文字写照:
……我想既帮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她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沈二哥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我站在那儿倒有点手足无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让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涩”中吧。
面对这男儿落泪的深情,就连最怀敌意的时间也会缴械投降。那份“春天的甜涩”纵然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仍将浓得化不开啊!人间的大爱大美原是这样的平常,他举起那封信——在胸口温一下——塞进口袋怕它不翼而飞,却又是如此不落俗套,非同凡响。
张允和在《半个字的电报》一文中还记述了沈从文的另一桩趣事。那是1933年春,张氏姐妹住在苏州。一天,张兆和将沈从文的来信递给二姐看。信中婉转地说,要请张允和做中介人,代他向准泰山准岳母提亲,特别叮嘱道,如果两位大人同意这门婚事,求张兆和早日打电报通知他,让他“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允和天性古道热肠,何况这是自家妹妹的婚事,她原本也有居中撮合的功劳,父母那儿自然一说即成。下一步就是如约给沈从文发电报了,当时的电文不用白话,张允和心想,自己在电报末尾要署名,她的名字“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于是,她拟就了一条异常简洁的电报稿:“青岛山东大学沈从文允”。这一字二用的电文兼顾了内容和署名,原是很妥帖的,可是张兆和不放心,怕沈从文会看得满头雾水。她又悄悄一人坐了人力车前往苏州阊门电报局,将白话文的电报稿“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递给发报员,对方看过之后,认为是密码电报,依照规定,不肯发送,要她改为文言。张兆和不肯,涨红了脸,告诉发报员:“这是喜事电报,对方会明白的!”恳求了好一会儿,那人看她也不像什么女特务,才勉强答应了。电文中竟含有一个语气词“吧”字,可谓别开生面。你想想看,这杯甜酒该有多甜,真是名副其实的“蜜电”啊!
晚年沈从文
1933年9月9日,三十一岁的沈从文(当时任教于青岛大学)终于娶得美人归。他显然将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视为了“战利品”,一直相当得意。及至1949年,沈从文在书信中将张兆和的称呼由“三姐”改为“小妈妈”,更可见出沈从文对妻子强烈的依恋之情。
王开林,湖南长沙人。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湖南文学》编辑,湖南省作协创研室干部,省作协副主席,《文学界》执行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散文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灵魂在远方》、《穿越诗经的画廊》、《天地雄心》、《纵横天下湖南人》、《心灵的巷战》、《不疯魔不成活》等15部。曾获首届湖南毛泽东文学奖,1992年度湖南青年文学奖,第四届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1992年度《萌芽》文学奖,第四届、第七届《十月》文学奖等十余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