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在南坡
冬天的太阳短命到吃不完两顿饭就落到西坡背后去了,天虽然没有彻底暗下来,但刺骨的寒风往往在这个时候就要出来巡视了。
没有要紧的活路,山民们就在自家门前吃饭谝闲传,只有特别勤快的山民,从村外的沟沟垴垴上挖土,然后用两轮的架子车把土堆到房前屋后,准备沤粪堆肥。对于我跟二狗这类闲人来说,肯定不会下这样的辛苦,钻在屋里生一堆火是最惬意的。
山风越来越紧,门外巷道上是待不住了,山民们也纷纷回到家里,坐在热炕上,女人们纳鞋底做鞋,男人们抽烟听广播放秦腔,山村里面信号不好,电视机经常无法观看,只有广播信号不畏惧山高林深,始终如一地播放着各种各样的节目。
只有孩子们不怕冷,在村巷里窜来窜去,半天不着家,只有到了天彻底黑下来,才会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的农村妇女迈着匆匆的脚步,满村满巷地喊着自家娃娃的名字——山里狼多,黑夜里经常在村巷里窜,惊得村里的狗几乎全部都发出仇恨的叫声。
我跟二狗围坐在我家的明堂,点着一堆火,火上吊着一壶水,那里面是一把自家炒制的山茶花。此刻,茶壶里的水已经开始沸了,山茶花的香气混合着松木柴的香味弥漫开来,能驱走严寒,也能让人发困。
二狗扛了一袋子红薯,从里面摸出了十几个细溜溜的个体,扔进了火堆里。松油在火的炙烤下从松枝里冒了出来,二狗用指头剜了些滚烫的松油,很快地抹在了自己脚上的冻疮上,烫得他龇牙咧嘴的,倒是逗得我嘿嘿直笑。
二狗见我笑他,骂了一句:“笑锤子哩!再笑抹到你嘴上!”我更笑得厉害:“笑得就是锤子,你是锤子。”二狗自知失言,也笑了。
门外的山风开始肆虐,把铁门栓都刮得叮当乱响,屋里面这时候却很暖和。山里啥都缺,就是不缺柴。今年秋里树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我跟二狗就已经在南坡后山把整整一冬天的柴草备齐了,烧到明年开春不成问题。
红薯熟了。二狗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烫得他把红薯从左手倒换到右手,又从右手倒换到左手,一边倒换,还一边吹着气,好容易能拿到手里了,等剥了红薯外面的那层薄皮,露出砂糖一般的内瓤的时候,一股白气冒了出来,香味就开始以火堆为中心向四周弥散了。
二狗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白砂瓤的红薯,却烫到了他的牙花子,二狗只有不断地砸着牙吸气,才把这一口红薯勉强咽下去。
二狗饿了,当然,我也饿了。
十几个红薯对两个年轻的大小伙子而言,只能算是小点心,不足以弥补身体内油水的不足。而且,红薯吃了生屁,我俩的臭屁此起彼伏,顿时间,整个房子里红薯和松香的香味被臭屁味搅和得乌烟瘴气。
二狗抽着烟说:“今冬还没有尝过啥野味哩!等落了雪,咱到南坡打些野味烤着吃,开一开洋荤。”我想了想,没说话,因为上一次打猎已经是一年前了,而那次的打猎行动,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想起来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整个南何村,我跟二狗打猎绝对是高手。无论是下套子还是凿眼,也无论是围圈还是放药撂炮,我跟二狗堪称村里的高手。
这里面需要说明一下,下套子很简单,就是根据兽子在山林里的痕迹,找出其觅食的必由之路。大部分兽子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走生路,一条路走顺了,打死都不换路线,这就给猎人们留下了可趁之机。
在兽子外出觅食的必经之路上下个自制的套子,就不用去管它了。不出一时三刻,必然得手。这种打猎方式最安全,也最省事,但是也受到天气的限制,一般在大雪封山三天以上,兽子饿得肚里没有食儿了才容易得手。下套子对于野兔雉鸡一类的小猎物来说,是比较容易奏效的一种方法,对付狐狸之类的中小型兽都不行,即便夹住了,这些中型兽子受伤也不重,带着夹子到处跑,我就见过好几个被兽夹子夹住的狐狸在林子里窜来窜去,球事没有。
凿眼,就是做陷阱,这个就不用说了,费时费力,开口还要伪装好,一般对付一些中型的猎物,比如豺狼和狐狸,比较合适,但成功的几率却并不高,因为挖陷阱必然有新土,豺狼和狐狸嗅觉灵敏,一闻到土的气味不对,立即掉头就窜,忙活大半天挖好的陷阱就成了摆设,白忙活了。
下药一般对付狐狸。这些兽子里面,狐狸最鬼,兽夹子夹不住,陷阱也几乎毫无用处,只有用药。这里面说的药是炸药丸子,用蘸了香油的鸡皮包裹,放在雪堆里,狐子饿得受不住的死后,就会被香油味吸引,发现鸡皮包着的药丸子,一嘴咬上去,炸药受力爆炸,至少炸个半死。但是这办法也不能经常用,刚才说了,狐子最鬼,刚开始可能还能奏效,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有一年冬里,我跟二狗在河沿子上下好了药丸,刚准备在山洞里窝一觉,就听到一声闷响,二狗一个激灵坐起来:“得手了!”我俩就赶紧往下药的地方跑,到了那里一看,确实有狐子的脚印,但是周边找遍了,连一滴血都没有找到。这谁下手这么快?刚炸上就抢了先手了?狗日的,一旦逮住了捶死他!
第二天天一亮,我俩就又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却在河道处发现了一个炸坑,药丸是在河道里爆炸的。我跟二狗纳闷了,这狐子怕是长了一副不锈钢嘴?真就不怕炸?
我俩百思不得其解,就去李家沟寻李老三打问情况,李老三是个热心人,一听说是下药的事情,就先给我俩上课:“下药的时候离村子远些,当心炸了谁,就算炸不到人,炸到谁家的狗,咱这行当都要受人话哩。”二狗把胸腔子拍得咚咚响:“咱肯定不干这号事,老哥你放心。”
李老三听说我俩把药下在了河沿上,这才舒展了眉头:“你这俩后生娃娃还算讲究,没有辱没了行当。河沿子这地方,确实有几窝狐子。”我俩受到行家的夸赞,当然心里高兴。
说着我们一行三人就来到放药的地方,李老三一看,皱了眉头:“按说药都炸了,一点血迹都没有。这狐子真日能。”说着看了看狐子的脚印,走了一遍狐子的行走路线,李老三一边摇头一边不断地说:“不得了,不得了。”我俩更是云里雾里的,看不懂当时的状况。
李老三指着雪地上的脚印给我俩解释:“你看,药下在这地方,却是在河道里炸的。因为啥?”我俩摇头。李老三瞪大了眼睛说:“狐子把包药丸的鸡皮吃了,药丸推到河道里的冰盖子上摔炸了!”
河道里早已经没有水,只有一层厚厚的冰,加上离河沿子还有一定的高度,药丸掉下去落在硬硬的冰盖子上,不响才怪了。这狐子,真能成精了。
说完下药,再说围圈,所谓围圈就是打围,一群猎户围成一个圈子,把兽子围到开阔地上,一点一点地围杀,主要是人多的时候用,一般没有特别的缘由,没人做这么绝,兽子也是生灵,没必要赶尽杀绝。
撂炮就更好解释了,就是打枪。前几年还可以,后来撂炮就不行了,因为啥?查得紧了。有枪的猎户枪都被收缴了,撂炮也就玩不转了。
好!打猎的这些事情先介绍到这里。下面就说说打猎中的那些趣事。
二旦曾经在一条兽道上下过套子。那是那年冬至雪后,二旦得意地跟我和二狗显摆一副新家具——兽夹:“五娃二狗,你俩见过吧?就这一套,好几百元!够你俩吃半年烟!”我跟二狗却不屑一顾,我就问他:“你这么贵的套子,准备套啥呀?”二旦显得颇为自负:“啥都能套!你信不?狼都能套住!夹住腿,就叫狗日的跑不成,不死也差不多了。”我看了看这副几百元的兽夹,笑了笑,没说话。
就他那兽夹的分量,即便是瞎猫碰到死老鼠,抓住一半个兔子,能不能逮住还难说哩,搞不好兔子受了伤都能把他的兽夹子带走,更别听他吹得抓狼打豺的了。
二旦见我不太感兴趣,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打击,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梗着脖子说:“是这,明天咱们试火一下,要是三天之内没收成,我请你俩抽半年的烟!你俩看咋样?”我跟二狗对看一眼,二狗说:“那看抽啥烟哩。两毛钱一包的羊娃烟,一天一包这才三十多元……”二旦彻底郁闷了,额头上的青筋绽得老高:“你俩还真不信!这可是德国的狩猎产品,一点都不日哄你。这是我朋友从上海带回来的。是这,两块钱的烟,你看咋样?”我俩不好驳二旦的面子,尽管这东西确实不是啥好东西。也就顺着二旦的意思说:“能行嘛!明天就去试火一下。”二旦说:“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第二天一大早,二旦就找到我跟二狗,说是上南坡后山下套子。我原以为二旦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认真了。我本身就不想去,因为我跟二旦有些不对付,二狗也锤头耷脸不想去。但是禁不住二旦胡吹冒撂,也想见识他怎么出丑,我俩就心照不宣地跟着去了。
一路上二旦兴致很高,手里抚玩着那副兽夹,那兽夹白铁皮包着,在雪地和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到了南坡后山,在一条桦树林的小道上,我看着小道上的雪,经验告诉我,这里有一窝兔子,把夹子下在这地方,最合适不过了。我正准备说话,二狗拉了我一下,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就闭嘴了。二狗故意大声说:“河沿子上有一窝兔,不行把夹子下到河沿子上?”二狗的意思是让二旦吃点亏就算了,狐子最多不碰他的夹子,他出个烟钱就行了。
二旦这二年在山底下又是开门面又是做生意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上山打猎纯粹是寻开心,谁也不想带他个二把刀到深山里闲转,有这功夫我还不如跟二狗在屋里点火烧红薯哩。没想到二旦这货还是个热粘皮,黏到身上甩都甩不利。
二狗刚说完,二旦就不乐意了:“切!兔算个球,打猎哩嘛,就应该打些好猎物。走!狼窝顶!”我跟二狗听完二旦的话,都不由地吐了吐舌头:这怂还真当真了。
好!只要你二旦这句话在,你要舍得死,我俩就舍得埋,无非是耽误几天功夫的事嘛。三个人从南坡就拐到了狼窝顶子上。
狼窝顶从名字上分析就能看出来,这个地方狼群较多,最大的狼群在前些年生产队的时候被民兵打散伙了,剩下的几窝子都是外路狼,从后山跑来的。而且这几窝子狼异常狡猾,根本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对付的,指望二旦手里这个尚不知道真假的兽夹子就想把这伙子狼抓住,无疑是仰仗小姨子生娃哩。
到了狼窝顶的地界了,剩下的活路就是我跟二狗的事了,我俩按照之前的经验,把这几窝子狼的出行路线、势力范围分布以及大小个数,都估摸了一遍,二旦信誓旦旦地说:“有了你俩,这事情就弄成了!”
二旦从口袋里拿出说明书,一项一项地研究那个兽夹子,我看了一眼,这说明书上头又是图像又是标记的,弄得很正规。
这个兽夹子为了防止兽子被夹住逃跑,弄了一个相当复杂的楔子,牢牢地扎在泥土里,我跟二狗两个人竟然都拔不出来,我俩到觉得奇了,这东西说不定还真能行。
随后是锯齿形的铁夹,这算是这个兽夹子的最重要部分了,开口一定要大,而且还要埋到雪里面,外表看不出来。
等二旦把一切都弄好了,我们三个才离开狼窝顶,这时候日头都谝了西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旦又来了,叫我和二狗带上他去南山看兽夹子抓住狼了没有。我跟二旦说:“现时才一天,这至少得三天才能看货,你太心急了吧?”二旦说:“没事儿,过去转一圈又不费事,给你俩先买两条烟抽着。”我跟二狗见了烟就都高兴了,一路上说着笑着跟二旦去了狼窝顶。我跟二狗基本上保持一致意见,晚间我俩闲谝的时候二狗就说了:“二旦那兽夹子,也就是个样子货,能不能夹住狼不敢说,就算夹住了,三两下狼就挣脱了,说不定还把他的夹子日塌(毁)了。”
快到下兽夹子的地方,我发现情况不对了,二狗和二旦也放满了脚步,因为事情超乎我们的想象,而且很不得了!那一堆废铁竟然抓住货了!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等我们三个在靠近的一点的时候仔细看过去才发现,确实是一只,这一只被夹住了前腿,而另一只狼是在旁边守护的。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拿趁手的家具,虽然一只狼被夹住受伤了,另一只还好好的,所以我们也不敢贸然行动,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那只被兽夹子夹住的狼周围的雪已经被血染得鲜红,已经气息奄奄了,看来这兽夹子确实厉害而生猛,而另一只狼不时地舔舐着雪地上的血迹,偶尔舔舐一下那只伤狼。
二狗悄声说:“这是对狼,一公一母!这下热闹了,咱千万不敢靠近,一旦被发现,那家伙必然拼死跟咱弄。”我们三个俯下身子,在雪堆里趴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又不忍心就这么走了,因为二旦的兽夹子还在哩!
周边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得可怕。就在这时候,那只守护的狼悲鸣了一声,而伤狼也抬起头呜咽了一声,声音很是凄惨。
就在这时候,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守护狼开始啃咬另一只狼的伤腿!一时半刻工夫,伤狼的前腿就从二旦的兽夹子里,转移到了守护狼的肚腹。而伤狼也因此恢复了自由,却失去了两条前腿。我看见那前腿上血肉模糊的地方不停点地滴着血,伤狼把前腿搭在守护狼的后背上,两只狼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开了兽夹子。
我们三个头上的汗已经在这雪地环境里蒸腾起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幕,咋也不敢相信,这两只狼太聪明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两只狼却轻易地做到了。
从那以后,再也不见二旦上山打猎了,原先扬扬舞舞的人,如今也变得收敛了。我跟二狗也没再去打猎,大山里的生灵自有它们的生存法则和生存模式,作为人类,还是尽量少打扰得好。
吃了红薯之后的第二天晚间,二狗又来到我屋了,带着一大块羊肉和一壶烧酒。我瞪着眼问:“哪儿来的?你打猎去了?不是说好了不打猎了?”二狗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毫不在意地说:“酒是我的,羊肉嘛,肯定不是野山羊,是何光明家的羊。我跟何光明拿的。”
我笑说:“羊肉还是偷的。”二狗说:“给何光明当羊倌的单眼我看着就想打,一个烂羊倌就牛得不行了,好像他是何光明似的。我要不偷他的羊,迟早啥时候把他老怂就日塌了!”
说完,二狗把羊肉用钎子穿了,架在火上翻烤着。当我俩啃着羊腿喝烧酒正惬意的时候,窗外的风更紧了,不一会儿,雪花就飘进门了。
2016年1月5日于山西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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