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村那狗
南何村狗多,平日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狗成了南何村的主要居民,比人还多。当然,对于我们这一群已经“想开”的二流子来说,出去打工与在家闲逛的差别不大,仍然是前途渺茫:指望打工娶不上媳妇,指望后代发奋读书走出深山——问题是没有媳妇哪里来的后代呢?所以我们成为南何村的守村人,跟一群老汉老婆子以及规模庞大的群狗,组成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农村生态。
我们没事不跟这些老婆老汉搭话,他们年轻的时候我们还小,所以他们也不拿正眼看我们,而且我们捣蛋的时候还动不动就打骂我们,现在这些人老了,儿女又不在跟前,有时候见了我们骚情地打招呼,我们也爱搭不惜理的:叫你们年轻的时候牛逼哄哄的,如今咋牛不起来了?
按理来说,尊老爱幼在农村应该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但是在南何村来说,尊老爱幼只限于自家一门,对于外家族的,根本不存在这条传统。
成人的世界是不包含小孩们的。任每一代人在正式踏入南何村成人们表演的舞台的时候,都会把上一辈子的老年人无情地踢出这个舞台,同时,对小孩们的威严不搭话,仍然要继承的,这就形成了南何村特有的恶性循环——年轻时候对小孩们最牛逼哄哄的人,在老了的时候,境况自然最惨,没有年轻人跟他搭话,恶语相加和打人自然不常有,说两句难听话叫他受活一会儿却是有的。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我刚过18岁就把何国秀在何光明大女儿出嫁的宴席上捶了一顿,这就是南何村历史上少有的少壮派跟老年派之间的较量。而二狗也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二狗对自家对门的何文达很不感冒,何文达年轻的时候,没少欺负我们这群娃娃。在冬天,我们在野外拢火烤红薯,何文达经常坏我们的水,在山区点火是很危险的事情,何文达就借着这个因,经常撵上我们,一顿打骂,然后把火埋掉,拿走我们的红薯,土豆等吃食。所以我们童年最害怕的就是碰到何文达,背地里必然把何文达的祖先骂了个遍。
等我们长到十四五岁,开始偷偷抽烟,狗日的何文达鼻子比狗还灵,我们每次在外头抽烟,何文达在村口都能把我们抓住:“狗日的碎怂,不学好,学得抽烟哩!把烟拿出来!”在何文达的淫威之下,我们只好把烟和火柴交出去。这当然是便宜了何文达,他先抽出来一根烟,用我们的火柴点燃,美美抽一口,吐出一个得意的烟圈,然后呵斥我们:“滚回去!以后抽烟小心着!看我不告诉你们爸妈!”
我们当然对何文达恨之入骨,但是又打不过他,只能回避。我们把烟藏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每回抽烟都到山洞里面抽,但是后来我们发现烟又不见了。二狗说:“肯定是狗日的何文达,这怂简直不够人,竟然做贼哩!”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在山洞口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在里面屙屎,上面用木棍等东西苫盖严实,这就是一个很好的陷阱。就等着何文达出现。
那次实在是太巧了,何文达媳妇正好给何文达做了一双新鞋,狗日的穿上新鞋牛逼哄哄的把巷子都踏平了。后晌就不见人了,二狗笑说:“何文达的新鞋今天是毕了!”我们一个个都兴奋地等着看何文达的笑话,何文达当然中招了,因为那山洞口也只有一小块地方,要走进去必然要经过陷阱,我们的陷阱挖得又大,虽然不是很深。
下午到了村里,何文达一只脚沾满了秽物,怒气冲冲地到二狗家里寻事来了。我们几个都在二狗家耍,何文达进来之后一脸黑风:“你们几个今天小心着!看我不把你们打的认得我!”我们一看何文达的鞋,早都明白了,一下子就炸了窝。何文达又羞又恼:“二狗五娃,你俩狗日的说咋弄?不给我买一条烟,今儿这事情不得毕!”我当时就火了:“你说这啥话?你踏一脚屎怪我们哩?”何文达不好说自己偷烟的事情,只好嘴里胡乌拉:“这肯定是你们屙的屎!”我就笑着说:“文达叔,你四十好几的人了,咋满嘴胡说哩!你凭啥就知道这屎是我们的?上头刻字了?还是你偷吃过?记得味道?”何文达气愤不过,嘴上又不好说,就顺手拿了顶门杠子追打我们,我们四散逃出二狗家院子,跑到村巷里。何文达也追到村巷里,一边拿着杠子一边嘴里骂着追着,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热闹而又恶臭的氛围中。
何文达追不上我们,却被何茂祥给制止了:“虎娃你还有成色哩吧?跟一群碎娃这么耍笑?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何文达停下了,喘着粗气,张口正准备跟何茂祥辩解一下,被何茂祥制止了:“快把杠子撇了,回家把鞋洗净,还准备在村巷里羞先人呀!”对于最后一任何氏族人的老族长,何文达一点球脾气都没有,他也不敢顶老族长一句,只好怏怏地回家了,却把二狗家的顶门杠子拿走了,二狗追上去:“把我家杠子还给我!”何文达根本不搭理,直接回家关门。二狗骂:“你把你先人羞得剩下些!”
之后我们当然少不了被何文达欺负,好在没几年我们都长大了,而何文达却越来越老。到如今,何文达已经是满脸皱纹的老汉子了,根本没人搭理。他一个人也寂寞,老伴走了,儿女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回来,他见了我们年轻人就打招呼:“老二回来了?”“老五你吃了?”“满仓你割柴去了?”往往换回来的都是一句不痛不痒的答应“啊!”就再无话。我跟二狗从来不搭他茬,他倒是问得勤谨,我们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满仓说:“五娃二狗,你俩有些过,一个巷子里住着,给你们打招呼,瞎好哼上一声。”二狗说:“没捶他老怂都是好的,还跟他搭腔说话?他有外脸哩?”
不仅如此,二狗把自己养的一条黑背狗,取了个名字叫“赛虎”。这名字不言自喻,因为何文达的小名叫“二虎”。这名字没有引起何文达的抗议,倒是让何文达的儿子来娃有很大的意见。来娃比我们大几岁,在外面打工很多年了,偶尔回到村里看看老人,听说二狗给狗取名字叫“赛虎”,就找到二狗:“二狗你狗日的就没安好心!你把狗名字改了!”二狗说:“凭啥?你算弄啥的?我给狗取名字,碍到你啥事了?”来娃说:“二狗你要是不改,我就养条狗叫二狗!”二狗说:“你爱叫啥叫啥,你叫爷都跟我球关系没有。”一句话把来娃说躁了,上来就跟二狗动手,两个人身体都差不多,打了个平手,都受了些伤,被众人拉开了。
来娃后来也再没管,听说何文达把来娃说了一顿,大意是,一个狗名字嘛也值当打一架。二狗的名字本身就带狗,又能咋?一句话说的来娃不言传了。二狗听说后,就说:“何文达老了,人倒还罢了,不似年轻时候那么糟怪。”
赛虎很乖巧,任谁都喜欢。而且何文达也招逗赛虎,有时候还给赛虎喂些吃食,赛虎跟村里人都熟。
刚过了八月十五,地里的包谷还没有收拾毕的时候,赛虎出事了。不知道谁狗日的把赛虎砸了几砖,赛虎忍着疼回到二狗家里,卧在二门子外面喘着粗气瞪白眼,显得异常痛苦。二狗脸都白了,我们几个围在赛虎跟前,“赛虎,赛虎”不停地叫,赛虎每次听见叫它,就躺在那儿蹬几下腿,直到没有动静了,赛虎毕了。
二狗很伤心,我们也很伤心。当然,我们应该伤心,因为赛虎跟我们山区生活的一个小伙伴一样,它非常善解人意。几个人在山里头抽烟,没有火柴,不用指挥,赛虎一口气跑回村里,嘴里叼了火柴又跑来,摇着尾巴打喷嚏——被火柴磷呛的。村里的女人去山里割柴,一个人害怕,喊一声赛虎,赛虎就跟上去壮胆去了。谁跟前有一个大狗,哪怕遇到狼哩,都不会胆怯害怕。
到底是谁把赛虎打死的?我们开始了周密的调查。首先从本村人开始,当然嫌疑最大的是何文达,牛娃最先说出来何文达的嫌疑,二狗否定了。因为何文达对赛虎不错,经常给喂一些吃食。有一回,赛虎跑到刘家楼去了,掉进了一个很大的垃圾焚烧坑,好几天寻不见个影子,我们把整个南何村,包括刘家楼、牛家洼甚至张家场和吴家寨都找遍了,都没有寻见。
二狗当时就说毕了,赛虎毕了,肯定叫偷狗的收拾了。拴牢也说:“二狗你不用寻了,山底下就好几家农家乐,都有狗肉泡馍哩。我听说那几个老板都不是好怂,经常在附近沟里转悠哩。碰到狗不管有主没主,一发麻醉弹立马撂倒,然后搬上车,到地方了剥皮吃肉。赛虎绝对在农家乐,在哪一家估不准,肯定在哩。”我们跟二狗也相跟上去那几个农家乐找过,但是没有找到,老板说了:“谁敢惹你的麻烦?”二狗是个生胚子,恶名在外,确实敢惹的人不多,包括山村首富何光明也让二狗三分。
后来找到海娃,海娃原来在何光明的工地上当厨子,手艺太差,没想到自己干了农家乐,厨艺提升特别快,每天客满,门口大车小车停满了。海娃说:“好我的碎爷哩!谁敢咥你的活路!肯定没见,见了肯定要给你说哩。”我们无果而归,回到二狗家里才发现赛虎回来了!狗瘦了,后半身毛被烧得不像啥了。
我们前脚进门,何文达后脚就跟进来:“二狗,赛虎跌到南山底下的垃圾焚烧坑里头了,我进城卖柿饼回来,听见狗叫哩!过去一看,正好是烧垃圾的日子,赛虎在里头都快烧死了!我跳下去把狗抱出来的。你看看,倒是烧得不重。”老汉裤子也被高温烤的皱巴巴的,还有好几个大洞。二狗满眼感激,动情地说:“叔!对不住啊!”赛虎虽然伤了,却在二狗和何文达跟前跑来跑去转圈圈。何文达说:“眼看村里人越来越少,狗通人性,也是咱村里的半口人哩!”说完就转身出门了。后来二狗给老汉买了一条烟两瓶酒,双方算是握手言和了。
所以,何文达最先排除了嫌疑,要是何文达觉得赛虎这名字对自己是一个侮辱,应该在赛虎遇到危险的时候幸灾乐祸地看完热闹再回,根本不会冒着危险跳下垃圾坑把赛虎救上来。
这时候,农家乐的老板海娃进门了,他见我们几个都在,有些胆怯,因为在工地当厨子的时候,他做的饭实在是难吃,经常把饭烧糊了,我们几个教训过他。他对二狗说:“二狗,你家赛虎死了,把肉卖给我,我给你好价钱。”二狗没说话,我当时就躁了:“你说啥?”海娃吓得身子直往后缩。二狗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问海娃:“海娃你知道谁把我赛虎打死的吧?”海娃说:“这……我没有证据不敢胡说。”我们对海娃的表现有些狐疑,二狗说:“海娃你提供了线索,别说狗肉,我连狗皮都给你,不要你一分钱。”
海娃磕磕绊绊了半天,才说:“你们嫑跟谁说是我说的。我听耀祖说,那天他跟你村的慢慢、刘家楼的刘玉生、还有我王家疙瘩的刚娃在一块打牌,赛虎进来了,刚娃输得正眼红哩,赛虎把刚娃放在桌角的烟碰掉了,刚娃就火大了,就拿板凳把赛虎压住砸了!”海娃说得真真切切的,我们都坚信是刚娃咥下的活路。二狗说:“我看刚娃的农家乐不想干了!今黑来就把他狗日的房烧了!”海娃吓坏了:“二狗你可不敢胡弄,我跟刚娃是隔壁,你把他房烧了,我房也毕了。”二狗说:“你放心,我放的火认人哩!”说完给海娃指了一下赛虎的尸首,海娃仍然小心谨慎地从我们跟前窜过去,背起已经无法动弹的赛虎,出了门了。
“就这么毕了?”我有些不舍,其他兄弟们也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二狗却无所谓:“杀了吃肉总是还有点用,难道埋到地里喂蛆呀?到此为止,商量咋收拾刚娃的事。”
我们研究了不少的方案,最终觉得烧房砸锅都是对自己极为不利的做法,而二狗把话放出去就是要叫刚娃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至于是不是真正要烧他房砸他锅,这是另外一码事。
当然,现在整个南川都知道二狗要烧刚娃的房。刚娃肯定也知道,但是风声传出去好几天了,刚娃也没见反应,生意仍旧红火。等海娃拿着做好的狗肉给二狗送来的时候,二狗吆喝我们几个在他家喝酒,我就问海娃:“刚娃知道了吧?”海娃说:“他知道了,但是没见他有啥反应。他也知道话是我传的,也没葬我的摊子,就是跟我不搭话。”海娃把肉留下就走了,我们几个喝着烧酒吃着赛虎的肉,又一次义愤填膺了。牛娃甚至说:“你二狗动不动手我不管,我今黑来一个人去呀!非把刚娃砸出血不可!”二狗闷头喝酒却不见吃肉。
正在这时候,何文达拉着低头耷脑的来娃进门了:“二狗侄儿,叔今儿给你赔不是来了。赛虎是你来娃哥狗日的叫人打死的,跟人家刚娃球关系没有。你来娃哥就是见不得你把狗叫赛虎,说是跟叔小名反冲哩。这不,我把人弄来了,你们要打要骂随便,给叔点面子不要下黑手就行。”来娃也说了:“二狗兄弟,哥当时确实是冲动了,你不要见怪。”说完拿出两条烟几瓶酒放到桌子上,二狗看着这父子俩,有些吃惊。我们几个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来娃弄下的,但是一想来娃一直都对赛虎的名字有很大的不满,而且跟二狗因为这事情打锤闹事,也就能想明白了。
二狗脸色很难看,对来娃说:“哥,赛虎本来早都死了,是咱叔豁出命从垃圾坑里救上来的。它本身就欠咱叔一条命,现在你把它打死了,也算是把咱两家之间的账清了。东西你拿走,以后咱该咋样还咋样。这事情就不说了。”来娃到底没有把东西拿走,二狗就偷偷把烟酒给何文达拿去了。
我到县城去卖萝卜,半路上遇到海娃,我说:“海娃你狗日的心眼瞎了,还借刀杀人哩?明明是来娃把赛虎打死了,你跟刚娃日筋哩,就说是刚娃干的?得是叫我们把刚娃的生意弄倒灶了,你一家独大呀!”海娃莫名其妙地说:“我没有胡说啊,刚娃亲口承认他打死的赛虎。”海娃说,刚娃见他不花钱把赛虎弄回去,就艳羡的不行,本来同行是冤家都不说话的,刚娃实在气不过,就对正在给赛虎剥皮的海娃说:“你狗日的拾了个大便宜,我打死的狗,你不花一分钱把肉背回来了,我叫人家主家威胁的烧房砸锅。”我听海娃这么一说,就觉得这事情才水落石出了。肯定是何文达害怕我们几个去王家疙瘩闹事打锤,甚至烧房斗殴,这一旦追查起来,肯定不是小事,说不定我们几个都进去了。何文达这才跟来娃到我们跟前演了一出好戏,当然不能叫海娃知道,所以等海娃送狗肉走了,我们几个又都在一起的时候把这出戏演完了。这二虎叔!
我回去跟二狗说了遇到海娃的事,二狗说:“我早都想到了。谅他海娃不敢骗我,而且我风都吹去了,刚娃不敢寻我,说明就是他干的。但是虎娃叔还是怕咱们动烂子。我也是看他一片苦心,才饶了刚娃的。”
我们后来专门去海娃的农家乐吃了一回狗肉泡,比海娃在工地上做的饭好多了,我们就骂:“海娃你狗日的再到工地做饭的时候,味道要是比这差,小心我们几个把你捶扁!”海娃点头哈腰地应承着。而对面的刚娃,低着头招呼生意,连往这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正吃的时候,刚娃临时搭的棚子,突然之间柱子就倒了,把一伙食客跟刚娃一起盖在了彩条布底下,海娃这边的顾客看着哈哈大笑。众人从彩条布底下钻出来,把刚娃骂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用问了,柱子是我夜里锯断的,锯得剩一点稍微连接着,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事情二狗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