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父母与子女渐行渐远?

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小舍得》,又一次引发了对家庭与亲子关系的讨论。

作为系列剧《小欢喜》《小别离》的姊妹篇,《小舍得》也抛给观众一个问题:当父母对孩子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时,是否会走向一个极端,反而把孩子越推越远?

剧中的两位母亲为了让孩子上最好的课外辅导班而劳心劳力,看似尽责,但是,很难说这更多是出自对孩子教育的重视,还是与其他家长的攀比竞争心理在作祟。

《小舍得》中的母亲形象。 图片来源:电视剧《小舍得》

父母不重视子女,会导致亲子关系淡薄;父母太过重视子女,也可能会导致子女压力过大而怨怼父母。

《小舍得》聚焦于小升初阶段,亲子矛盾尚算温和;而原生家庭对成年子女的影响,在近些年的影视作品中也有着深入的刻画。

早几年,电视剧《欢乐颂》中樊胜美的母亲,溺爱儿子,不断在成年女儿身上吸血,导致女儿迫切追求物质与他人的认同;《都挺好》中苏明玉的母亲,同样偏爱儿子,苏明玉从小备受打击,长大后也不愿和家庭和解。

影视剧《欢乐颂》中樊胜美的母亲正在因儿子斥责女儿。 图片来源:电视剧《欢乐颂》

一时间,「樊胜美的家庭」「苏明玉式家庭」,成了形容现代家庭关系的流行热词。

影视剧背后,反映的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这种关系,似乎成为难题,乃至社会问题。

01

现实中的家庭问题

熟悉豆瓣的用户都知道,豆瓣上曾有一个著名的小组「父母皆祸害」,名字听起来极其刺耳,但年轻一代子女对父母的控诉,却是真实存在的残酷现实。

轰动一时的「吴谢宇弑杀母」,更是亲子关系的极端案例。

吴谢宇,北大高材生,从小成绩优异,一路保送至北大(提前录取,2012级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常年在外的父亲在他读高中时(2010年,16岁)因病去世,身为中学教师的母亲期望他出类拔萃,对他严格要求。

可就是这样一位「别人家的孩子」,终在家庭关系中扭曲了自我。

2015年7月11日,吴谢宇将母亲杀死于居所,并成功隐瞒其亲人、母亲单位七个月之久;2016年2月,警方对吴谢宇发布通缉令,吴又成功逃避追捕三年又两个月,至2019年4月21日终被抓获于重庆江北机场。

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杀人案,其背后折射出的家庭问题,让人痛心,又让人不得不重视。

我们每个人都曾为子女,大多也都会成为父母。社会是无数个人、无数子女、无数父母、无数家庭的集合体,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无法避免这一问题。

可如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危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重。

02

危机,不仅仅在中国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问题,不仅中国有,西方社会亦是如此。

美国心理学家约舒亚·科尔曼(Joshua Coleman)在《疏离规则》(Rules of Estrangement)中,便讨论了「为何成年子女要切断与其父母的关系?」(Why adult children cut ties)这个问题(也即这本书的副标题)。

科尔曼所著《疏离规则》(Rules of Estrangement)。科尔曼还著有《当父母受伤》(When Parents Hurt)《婚姻剧变》(The Marriage Makeover)等多部著作,并且还成立了一个名为「站在一起」(Standing Together)的组织,以帮助更多饱受折磨的家庭。

图片来源:drjoshuacoleman

科尔曼讲述了他与一些父母的沟通片段,在疫情肆虐全球的今天,一位饱受子女关系折磨的父母悲伤地说道:

「如果我在新冠大流行期间感染了病毒,我的儿子会打破四年的沉默并与我联系吗?还是我会一个人死去?」

观照现实,成年子女若经常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矛盾(哪怕是普通生活中的厌烦)便会常出。

这些与父母无法和解的子女,多是在童年成长时期遭受了精神或身体上的伤害,科尔曼引用一组2015年的调查数据表明,子女与父母的疏离,多是由子女一方主动发起的。

导致父母子女关系破裂的因素是多重的,「离婚」便是非常重要的一项。

《疏离规则》中引用的一项调查数据表明,在针对1600位有疏离关系的子女、父母的调查中,有70%以上的调查对象生活在离异家庭。

在离异家庭中,负责带养子女的一方父母(即使他本身是一位善良的人)常会攻击另外一方,从而造成子女与一方父母形成几乎无法和解的裂痕,甚至敌意。

这种攻击,往往是偏颇的,甚至存在恶意。

以上这些问题,多源于父母的失职,或子女的其他不当行为。

以致于我们常常认为,只要父母或子女做得足够对,疏离便不会发生。

但科尔曼的观点告诉我们,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最近的研究以及过去四十年来的工作经验向我表明,你可以做一个尽责的父母,但你的孩子长大后可能仍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However, my recent research—and my clinical work over the past four decades—has shown me that you can be a conscientious parent and your kid may still want nothing to do with you when they’re older.)

这是因为,现代社会对「家庭」的定义变了,个体化的人不必也不想再镶嵌于家庭组织之中,父母与子女关系的疏离,已成为一种趋势,一种现代社会的「潮流」。

03

从家庭中走出的个体

家庭或家族,首先是一种社会组织方式。在传统社会,家庭关系是基于责任与义务的;但在现代,这种责任与义务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小,人类社会的组织方式变得多样化,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关键的因素,就在于个体主义的兴起。

个体主义是人类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必要因素。

传统社会中,个体附属于组织,无论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是城邦的动物」,还是传统中国的宗族社会(费孝通将传统中国的社会关系称为「差序格局」),个体都要生活在有着共同价值的秩序团体中,且个体只有在这种团体之中,才能找到这个社会共有的价值与基础。

但到了近世,启蒙思想家使人们从政治或宗教共同体中抽离出来,工业化与资本化又将人们从故土(包括家族)抽离出来,「流动」成为常态。

作家老舍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描绘了中国传统大家庭在近代的兴衰。
作者: 老舍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1999

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将这种个体的独立形容为「伟大的抽离」,或「伟大的脱嵌」,在这种抽离中,诸多共同体被瓦解,包括家族、宗教、甚至是国家。

只不过,这种抽离也伴随着剧痛,人类家庭关系的疏离即是这剧痛之下的缩影。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宗教,或不再信仰宗教;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婚姻,或者不再结婚;你可以选择脱离父母,依旧可以找到依靠、依旧活得精彩。

但是选择的结果,都将是你自己的,没有人为你负责。

你是你生命中孤独的承担者。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曾提出过两个概念:「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用来描述传统文明和工业文明中人的组织方式。

机械团结是指在一种相对初始的社会里,人们保持着相同的价值、信仰和规范,社会分工较为原始,不同成员之间的职业也有相似或同质的特征。

而有机团结则指当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个人的异质性也越来越突显,有机团结会损害原有的共同体,让人们因「分工」,而非「血缘」而连接在一起。

人与人连接,不再是因为血缘关系,而是其他,家庭在现代社会的作用似乎也被削弱了。

04

家庭之殇

家庭关系的疏离是整个现代人类社会的问题,但在中国,却有着它的独特性。

中国家庭问题,夹杂着现代化力量与中国传统文化模式的撕裂。

典型的表现是观念传统的父母与接受现代文化观念的子女。

父母信奉旧有的家庭观、婚姻观,坚信家庭与婚姻的作用,认为它们是不可或缺的事物,他们大多不会理解同性恋、不婚主义者、开放婚姻者。

李安的家庭三部曲《饮食男女》《推手》《喜宴》,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转型的阵痛。

《饮食男女》讲述的是一个丧妻的父亲与三个女儿的故事。

父亲擅长烹饪,却失去了味觉,他与女儿们维系感情的方式是每周末的家庭晚宴。

三个女儿各自长大,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晚宴就像「无用」的仪式,提醒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

《饮食男女》电影海报。李安导演对近代家庭变迁细腻真挚的描述,使该片成为享誉国际的「父亲三部曲」之一。

《推手》中的父亲性格强势、又很有自尊,年迈的他来到美国儿子家中养老,儿子娶了洋媳妇,白天洋媳妇在家工作,父亲就在一旁打太极,两个人语言不通,矛盾重重。

两代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观念,父亲隐忍自尊,儿子对精神上孤独的父亲也并不理解。

《喜宴》则涉及同性恋话题。电影的主角高伟同虽然是同性恋,但潜意识里的孝顺观遮蔽了同性恋的身份认同,伟同放弃了曾经的恋人,出于对父母的愧疚与顾威威结婚。

伟同的父亲最终如愿抱到了孙子。

美籍华人作家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中,也有一个故事,体现了第一代美籍华裔(及其他移民族裔)与出生在美国的子女之间的矛盾关系。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大肆入侵,华人女性吴素媛带着两个双胞胎女儿逃难,途中染病,不得已丢弃两个女儿。

吴素媛后逃到美国,与另一华人结婚,生下了女儿珍(June)。

吴素媛对珍寄予了厚望,一方面来自传统中国母亲对子女成才的心愿,另一方面,吴素媛对于丢弃两个双胞胎女儿感到深深的愧疚,于是把这种愧疚转移到了珍身上。

吴素媛在珍很小的时候就逼她学钢琴,奈何珍天赋不高,母亲的高压教育让珍崩溃,一气之下,珍还对母亲说出「我希望像你之前两个女儿一样死了」的气话。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喜福会》,讲述了四个华人母亲与四个美籍华裔女儿之间的情感纠葛。

珍最终没有成为钢琴家,还中途辍了学。

虽然结尾是好的,珍在母亲去世后踏上了返回中国的路程,完成了与母亲的和解。

现代社会的到来是一股浪潮,个体观念的兴起是一种无法逆转的趋势,无数的组织被冲破、弱化,只是家庭这一特殊的组织形式有着血肉与情感的联系,因而显得更痛。

在这种剧痛中,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就是正视,承认现代家庭已不再是传统社会的家庭,也不该再以传统家庭的观念去审视现代家庭的关系。

唯有如此,才能在现代家庭中找到改善问题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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