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

天空很闷,像一个平底锅,罩在大地上。云朵遮住太阳,枝叶慵懒地晃动。大亭自己的心也像这天空,觉得很没意思。时已正午,他尝试睡觉,但没有睡着。头微微有些疼。他倒了一杯茶水喝,很快就喝完了,嚼嚼茶叶,涩涩的,吐在地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无聊。他想本来可以和冰秋出去玩的,但冰秋今天不知怎地没有来,他也不想联系他。万物皆有定准。来即来,不来也自有不来的缘由。窗外的一切都混混沌沌的,像是被放在锅里蒸过一样。有的还没发酵好,呈尘黄色。就像他现在青黄不接的感情状态——前一个女友分手了,后一个迟迟不见踪影。不过谁在乎呢。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像腌菜一样将爱恨的情感放进不见天日的密封的坛子里。

昨天他和花狗打了一架。什么原因也没有。在路上遇见了,花狗笑着和他打招呼,他猛地击出一拳。花狗下意识用胳膊挡了一下,即便如此,还是打到了肩膀。两人扭打在一起。花狗将嘴里的一口血啐在地上,对大亭说,你太突兀了。改天我要好好修理你。大亭用小拇指掸掸被撕扯成一团的衣衫,目送着花狗离开。看着地平线上越来越小的花狗,大亭大笑三声。仿佛赶走外国侵略者的民族英雄。

午饭没有吃,他也不觉得饿。那种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他凭借关于食物的记忆饱腹。像是一个餐风饮露的仙人。一次他十天没吃饭,竟也不觉得饿。他想下次可以更长时间不吃饭的。

他下楼去车棚解开闲置已久的单车,对它说,我们去走一走吧。于是人们就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少年骑着单车像鸟儿一样飞驰在街上。他喜欢风将单衣吹到两边的感觉,就像披着战袍的将军。他是有一种英雄情节的。但天气灰蒙蒙的,像是大灰狼的皮。路上逐渐拥堵,车辆按动喇叭,前面一辆出租车和私家车撞在一起,出租车的后盖有些瘪了,像是被压扁的甲壳虫。人们在栏杆后理论。没意思透了——就像油浸过薄纸并洇出来一样。这里的偷车贼很猖獗。一次他只是上了个公共厕所,车子就不见了。路上传来各种广告的声音,仿佛沸水一般。仿佛路是一条挂着各色广告的横幅。前面是一座电子城,他驻车走进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处是玻璃方形柜台,后面站着工作人员。连工作人员都显得方方正正了。像是割得恰当的豆腐。门口桌子上有几个金蛋,大概是模仿综艺节目里砸金蛋的活动。各个柜台上贴着贴膜、换屏之类的话。这里是戴尔,来看一看吧。想要什么样的。一个女服务员斜交着腿,倚在柜台上对来来往往的客人说。不知为何,大亭感到难以言喻的媚俗。

在其中他只感到嘈杂,各种各样的声音斜织在半空,构成一种庸常的命。大亭走出来,到隔壁一家手机店。营业员过于殷勤地问东问西,你要买手机吗,想看哪一款呢,要多大屏幕的呢,他说我不要,一边又晃晃拿在自己手里的手机。员工又问,是帮别人买吗。他摇摇头。员工说,是等人吗。他说是的。他坐在沙发上。店员无聊赖地在店里像是秃鹫一样盘旋,门侧的喇叭里重复地播着广告。午后的阳光讪讪地站在外面,门檐上闪着半明半暗的光。他记得自己的第一部只能手机就是这个牌子的,当时巧舌如簧的服务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用力说服他,仿佛在和谁角力似的,眼神中透露着疯狂的火焰,在如山洞般黝黑而深廓的眼眶里发着灼热的光。那些店员的位置像是散布的棋子,受冥冥中的命的指使,运行在生的棋盘上。手机店只是一个布景,像电影的一个场景。一想到这样促狭的场景他就感到窒息,于是他急急地走出来。

他将车子存在存车处。存车处的一个头戴花色围巾的中年妇女说,这里只能停到六点半,这之后我就下班走了,丢了车我不管。他问,附近有其他存车的地方吗,中年妇女说那边。他沿着街道走了一遭,没有发现。像是盘旋一周后又落回原地的苍蝇,又回来将车停在那里。他想要独自走一走。附近有一座大楼,他转了一周,发现竟没有入口。于是他又转了一周。没有入口,他笑道。多么像一个密封的罐头,他想起自己有一次买了一个牛肉罐头,扁而椭圆,但怎么也打不开,拉勾也拉不出来,又没有合适的工具,最后只能扔进垃圾桶了事。

走过银行、政府机关、酒店、饭店、商店、理发店、洗衣店,他感到世界也是无聊的。试想,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世界的模样,那么,你拿给他看,说这就是世界的样子,他大概就会失去对于世界的渴盼而选择拒绝。

他来回走了一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巡视自己领土的绶鸡。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他,声音越来越大,他扭过头,看到了冰秋。冰秋,你这人,要去哪里。冰秋说,说来话长,我们坐着说吧。两人来到一家必胜客,点了两杯奶茶,冰秋手里捧着奶茶杯说,本来要去找你的,忽然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确认过我的名字后说有事让我出去一趟,地点是哪里哪里,我正要问他是谁,电话就挂了。我去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影就回来了。大亭说,那个人也太突兀了。不过我们还是阴差阳错地相遇了。你要去哪里呢,冰秋问。我嘛,闲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像哪里也没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束缚,有时候人就像被系在杆子上的牛,纵然面对一大片草原,可只能吃一小圈的草。冰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怎么说呢,生而为人,总不是很容易的。你也许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大亭喝了一大口奶茶,说道。话音里带着奶茶的味道。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嘛,我也是读过小学的人,起码也有一点阅读理解的能力。你什么也不懂,大亭不留情面地说,你甚至不知道让你出去只是一个骗局。他说得那么急促,以至于微咳了起来。冰秋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就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了。再见了。大亭说,慢走,不送。大亭朝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

他想如果不是他的原因,谈话本来可以进行下去的。而现在他独自看着窗外,让玻璃上模糊的影子嘲笑自己。他又做出了笑的样子,这时他看到冰秋回来了。冰秋又坐在他的对面。对他说,我决定原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事实上你只是去了一趟厕所吧。你就当是这样吧,冰秋说。两人又默坐了一会。光影很自然地透过一扇落地窗飘进来,窗框是它的骨骼。他注意到,是太阳出来了。太阳像是一个迟到的学生一般走进了世界。大亭忽然起身说,我先走一步了,再见。于是在冰秋的眼角里渐渐消失了。他走路发出的脚步声很重拙,在走后很久还回荡在冰秋的耳中。

他沿着原路走回,去存车处取回车子。这时取车子的人业已很多,像蝙蝠一样在这个低矮栏杆围就的存车处飞舞。他找到车子,想起上次没找到车子时的诧异、愤怒、侥幸、慌乱、忧伤诸种情绪扭结成的心情,不禁舔了一下嘴唇。也许应该喝一杯酒庆祝一番。打开锁,骗腿跨上去,骑到中年妇女那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她。

街上车流湍急,有的地段道路狭窄逼仄,加之施工的影响,道路愈发不畅了,像是食物郁结的肠胃。又有两辆车撞在一起,是电车和私家车。电车歪斜着倒在地上,私家车停在一边,交警在旁边周旋。

大亭走得很灵巧,他懂得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忽然间,不知道受到什么样的情绪的鼓动,他在街上边骑车边大声喊努力、奋斗。虽然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可笑。没有车会因为他喊努力奋斗而不撞他,也没有路会因为他的喊而减少。

他回到家。阳光还很好,仿佛能量还很充足的电池。而一抬头,他在西天边看见半轮苍白的月亮。

在骑车出门之前,从车棚不远的一个湖里,他过早地发觉到了月亮苍白的倒影。也许那只是一个幻象。这时天色尚早。而在从前的很多个夜里,他最大的领悟就是灯光是一个个光圈,宛如水中渲晕的涟漪。光圈明灭,如同梦境。

他预感到,他全部的一生将是一轮空旷而明亮的月亮。驶过夜晚无边的黑暗。然,即便那光,也并不是自己的。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感到特别愤懑。

后来他感觉到困倦,斜躺在椅子上,做不知所云的梦。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睡梦中比清醒时候更加清醒。他甚至能看见风的影子。影子蠕动着,像是一只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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